济南故事：最后的手艺人
大机器生产时代之下，曾经的手艺人慢慢地被社会遗忘。他们赖以为生的技艺，渐渐不再被这个社会需要。有些人固守着本领，眼看着自己被社会越甩越远。也有一些人，将手工重新赋予艺术的意义。
铁匠陈顺智已经几个月没出活儿了，一方面是因为生病，医生叮嘱要休息静养，另一方面，他手工打制的木锉确实不像往年那么畅销了。有的时候，陈顺智也会到市场上转转，机器取代手工，他想，自己的手艺“按说是要淘汰，肯定淘汰”。
生产队里的优质产业
与吴家堡镇西堡村的铁匠陈顺智联系时，并没有得到他的详细地址。陈顺智在电话里说，到了镇上，一打听就能找到他。果然，遇到的人都知道这位铁匠住在哪里。因为对路况不熟，胡同岔路又多，真正找到他家也并不容易。如果要慕名上门买木锉，光找对地方也不容易。“再远再绕，真正要上门来买的人也能找得到。”陈顺智的妻子鞠传秀说。家里木锉生意红火的时候，的确如此，他们的客户远至青岛、黑龙江等地，有的找到家里来，实在不能来的就写信订货。
57岁的陈顺智说，他干了快一辈子的铁匠了。在上个世纪70年代，打铁是生产队里的一项优质产业。1976年，陈顺智高中毕业，要么种地，要么打铁。比之前者，后者晒不着也淋不着，时间也相对自由些，早干完就能早回家，有时候去济南运货还能挣两毛钱，很多人愿意干，但是干不了。陈顺智有优势，他的爷爷、叔叔、父亲都是铁匠，对老陈家来说，打铁是一门负责一家人饭碗的手艺。
年轻的陈顺智上手很快，先是负责抡大锤。这是出力的活，哐哐哐地砸在被炉火烧得通红的木锉板子上。后来才开始掌钳，接过这道更精致、更有掌控力的工序，意味着技艺上的进步。鞠传秀说，陈顺智话不多，一般不说在生产队里打铁的事情，但是偶尔也会忍不住高兴地提两句，“我今天掌钳不错”或者“我挑了个锉很正当”。陈顺智听到当年的事情，赶紧摇摇头，谦虚地说，“干得不算好，到现在也干得不如老师好。”
恢复高考后，陈顺智报名参加考试，结果没考上。对于当年那个在生产队里劳动的年轻人来说，他压根没有时间复习功课，即使在农闲的时候，还要去抬筐子填河沟。陈顺智兄弟三人，另外两位兄弟出去当兵，就剩他留在家里，自然而然继承了从祖辈传下来的打铁手艺。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生产队解散，分田到户，曾经集体干活的村民开始忙活各家的活儿。陈顺智家里分到的田不多，打铁还是这家人的主要营生。四里八乡都知道陈顺智手上的活儿好，口耳相传，远在他乡的客户也打听着找到陈顺智约活儿。陈顺智不打农具，专做木锉。那时候，修补车带、制造木器、生产假肢、做皮鞋……在很多生产工序上，木锉都是必不可少的工具。
鞠传秀说，自家的木锉质量“确实好”。做木锉是件寂寞又得细心的活儿，得先把一块铁截成锉的模样，再用炉火烧，一个人负责掌钳，一个人下力抡大锤，打出形状了再将其(亮，然后密密麻麻地挑出刺来。鞠传秀说，木锉上的每一根刺都是陈顺智用钻子一根根敲出来的。陈顺智从来没有数过，一块木锉上面要挑多少根刺，“全凭着感觉来”。这道工序结束后，还要溅火，这很考验功力，出来的木锉软了不好用，硬了又会掉刺。从陈顺智手里出来的每一把木锉，都要一道不落地经过这些工序。鞠传秀说，要把活儿给人家干好。
有些客户离得远，做好的木锉去邮局寄，邮费贵，客户就亲自来拿。也有一些客户因为没时间实在过不来，陈顺智就坐火车去送，百十把木锉，背着或者扛着，来回两三天。搭上时间和车票钱，陈顺智也没想过加价，原来讲好多少钱就是多少钱。除了这种上批量的订货，陈顺智还曾骑着大金鹿自行车到聊城卖木锉。
被社会发展甩在后面
近10年以来，陈顺智和鞠传秀感觉到，出活儿的量少了，不是他们做不动了，而是市场需求小了。譬如修补车带的客户，原来一年要订两三次，一次就四五十把，近几年，一年都要不了一次，偶尔要一次数量也十分有限。如今修补车带，电动化的工具更省时省力，以木锉为代表的手工时代已经过去。即便是生产木锉本身，也使用了现代化的机器，原来的手工一下一下地敲敲打打，早已经跟不上现代机器生产的效率。
陈顺智的活儿少了，生意不如以前。鞠传秀对他说，要不要跟附近的邻居一样，也出去打打工。陈顺智不愿意出去，他不想扔下这门伴随他几十年的手艺，也害怕自己年龄大了，再也干不了别的什么。
大概在10年前，儿子中学毕业。陈顺智夫妇本想让儿子跟着学习打铁做木锉，但是儿子却更向往外面的世界，跟着干了没多少日子就扔下了。陈顺智发现，儿子跟当年跟着父亲学打铁的自己已经大不一样了，他有他的想法。
陈顺智不打算改行，尽管他也知道，“这个活儿不行了”。有的时候，他也会到市场上转转，看看机器生产出来的木锉，觉得人家做得整齐，质量应该也不错。“按说是要淘汰，肯定淘汰。”陈顺智说自己的手艺。他觉得自己被社会甩在后面了，要想追上社会，“那不可能”。
比起信任机器，鞠传秀更信任自己的丈夫。她坚持认为，陈顺智手工出来的活儿才是好，尤其是木锉上那密密麻麻一下一下挑出来的刺，着实下了工夫，硬度又掌握得好，肯定更加耐用。
今年上半年，陈顺智生病，身体不如以前。最近，他接了一个小活儿，迟迟没有动手。陈顺智想着，要赶紧把活儿给人家做好。□本报记者 江丹
杨崇华出身木艺世家，在之前的很多年里，他曾与祖辈的手艺失联，直到20年前，因为一块枣木杠子才再度相逢。他自称是手艺人，传播文化的手艺人，他希望能把济南的老手艺人组织起来，捏泥塑的传捏泥塑的梦，做马车的传做马车的梦，或者共同做古城墙，复原老火车站，再现济南的老市井。
爷爷的荣光和失落
关于自己的家族，杨崇华曾经从爷爷那里听到过很多荣光故事。清朝晚期，山东闹旱灾，杨崇华的祖爷爷一辈计划到东北逃荒，途中经过北京，就地留了下来，在天桥一带开张“杨家木铺”，做家具木器。因为手艺好，“杨家木铺”渐渐有了名气。30年后，杨家荣归故里。那一路风光曾被写进家谱，一家人赶着大马车，带着光宗耀祖的喜悦，一路欢歌，马蹄哒哒，踏着雪花，出北京南门，过清河，跨吴桥，奔济南，回家过年。
杨崇华说，爷爷经常给他讲祖辈的故事，沉浸在喜悦和自豪的情绪里，“手艺养活了我们一家人”。回到济南后，杨家在南岗子再开“杨家木铺”，除了做木器家具，还把在北京学到的做马车、文壶的技艺带回济南。门口就摆着他们自己做的杨家大马车，立着一匹枣红高头大马。
杨崇华听爷爷讲，韩复榘有一次出门视察工作，中途汽车坏了，便将他家门前的大马车征去使用，感觉良好，并为此作诗一首，“汽车马车哪个好，汽车喝油马吃草。马儿吃草嗒嗒跑，汽车坏了跑不了。”打油诗固然有后人杜撰的成分，但是韩复榘题写的“杨家木铺”牌匾却是真的挂在杨崇华现在的工作室里，纹理斑驳，其中坎坷和失落可窥一斑。
上个世纪70年代左右，拖拉机、汽车渐渐出现，杨家的马车也慢慢退出了人们的生产生活。英雄无用武之地，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也一点点荒废。比之提起北京那段生活时光的自豪，爷爷后来的境况充满了遗憾和落寞。杨崇华记得，他七八岁的时候，去看望早早被赶回农村的爷爷。当时爷爷扶着车辕，来回摩擦，“这都是我们杨家做的车”。彼时彼刻，那些车已经被弃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外面轰隆的是工作更有效率的拖拉机。
杨崇华说，那个时候，他并不能理解爷爷的情绪，也没有感觉到老人对他的期待，直到有一天，因为一块枣木杠子，他拾起祖辈的手艺。
手艺人都是艺术家
20年前，一位老家农村的朋友，把一块被虫子咬得乱七八糟的枣木杠子送给杨崇华。后来被另一位搞文化的朋友发现了，看到那块“千疮百孔”的枣木杠子很有艺术感，建议杨崇华利用起来。想到枣木是北方农村常见的木材，而且因为那些虫子孔增生出一股沧桑感，杨崇华用他做了一辆之前农村常见的独轮小推车模型，还有一辆孔子游学时乘坐的牛车模型。
杨崇华说，在做这两辆模型车的时候，没有现成的图纸，但是脑子里就是有东西。杨崇华说，现在想起来，爷爷并没有专门教他如何做车，但在平时的工作中时常喊他过去搭把手，耳濡目染，爷爷早就在他的骨子里种下一个梦，关于手艺和文化的传承。杨崇华也开始理解爷爷的落寞，和在他身上的期待。
问及现在做的那些马车是否还有实用价值?被称为“齐鲁马车第一人”的杨崇华想了想说，“没有”。作为运输工具，它们早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但是作为手工艺术品，它们正在受到关注。在之前由济南日报报业集团等举办的艺博会上，杨崇华带去了他做的十多辆微型马车。因为展位面积有限，最多只能摆开6辆，这让他感到遗憾。尽管没有摆出他想要的效果，还是有不少人拍照。杨崇华说，他的马车里面有文化，有故事。他的新作——一辆叫做“雨荷”的马车，做了8个月，大概300个零部件，全部手工。这辆马车是关于乾隆出巡遇夏雨荷的故事，杨崇华在马车内部为乾隆做了坐榻和书案，其中，坐榻之下设有脚踏，书案上面摆着史书。马车上的窗户、棚盖、歇山顶，每一个棂条，每一块瓦片，全部是手工雕琢而成。他还在马车上写了一副下联，“紫薇燕子夏雨荷”，横批“雨荷”，征集上联。
杨崇华说，就在前一阵子的艺博会上，几位老专家坐在他的展位前，不仅被他的作品吸引了，还被他传播的文化吸引了。他说他在展位上很好地宣传了济南文化，“引起了轰动和共鸣”，展位前的观众“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他说自己一旦有机会，就会呼吁保留传统文化，使之尽量延续下去，不要断了。尽管在当代社会，那些手工艺作品原有的实用价值已经越来越小，但是在杨崇华看来，它们承载着这座老城过去的记忆。已经成为济南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的杨崇华，希望通过手工艺作品，告诉现在的济南年轻人，曾经的市井是番怎样的景象。
在采访中，杨崇华跟记者强调，一定要写出他的观点，即手艺人都是艺术家，他们不靠图纸，而是靠骨子里传承下来的东西，但是有些传承文化的手艺人还生存艰难。杨崇华说，如今，匠人都被机器替代了，前者费心费力一个一个地做出的东西，机器“哐哐哐”就成批地制造出来了。他认为，机器是一种冰冷的记忆，没有情感。
杨崇华说，虽然他的孩子当下没有从事这门手工艺活，或许某一天，也会像他一样，只要上手，就会发现骨子里早已经种下一个梦。
值班主任：田艳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