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龙潭棋枰旧事考

□ 侯 林

围棋是中国古代“琴棋书画”四艺之一。围棋在济南，历史悠久，渊源深厚。清代，五龙潭是济南围棋活动的主要场所。

自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至嘉庆元年(1796)，以著名学者、文人桂馥为首的众多文人雅士，在五龙潭建潭西精舍、凿七十三泉并开展各种游宴活动，时间长达八年之久，参与活动的名士、艺术家在百人以上，这是济南历史上名士与名泉、艺术家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一次规模空前的文化盛会。艺术家在这里吟诗、作画、斗茶、敲棋，赏荷消夏、曲水流觞，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这无异于一个畅享人生、风光无限的“文人俱乐部”，尽显高雅的文人情趣和名士风流。

【棋喻】只今又别龙潭去聚散真如一局棋

这其中的棋艺活动精彩纷呈，惜乎无人叙及。

谈到五龙潭围棋，首先提到的一个重要人物是当时的五龙潭旁五龙庙的住持研虑。此人虽为僧人，却豪侠仗义，是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主儿。他与文士们相交颇深，名士们不断为他画像作赞，其乐融融。据民国《续修历城县志》载，研虑本姓李，幼失父母，寄郭氏为养子。郭氏儿子经常患病，其母向神祷告，答应儿子日后为僧人，后来又后悔了，于是用研虑来代替。研虑颇多善行，为人所重，且精于弈。

文士们如桂馥、郭敏磐、丁揩等精于棋事者甚多，然与研虑对弈，大多胜少负多。然而，窃以为，可观处诚不全在棋艺，还有智慧的文人们围绕楸枰与研虑产生的那些人生棋喻。

乾隆五十四年春二月既望，桂馥与众友集五龙潭商议筑潭西精舍为游宴地事，其时，浙江秀水著名画家吴履为研虑画像并题诗三首，其二云：

作客年来久忘家，真成行脚脱袈裟。

罢参尽有间时日，一局楸枰七碗茶。

吴履善画人物与山水，造景幽异，落墨殊简，风格高古，为世人称誉，想不到其诗作亦卓然不凡，一句“一局楸枰七碗茶”看似平易，却将研虑之喜好与其闲适、潇洒之生存状态合盘脱出。

而桂馥更是不落人后，他随即依据画像作《主僧研虑像赞》：“酒大碗，肉大脔，花苑棋声春昼暖。五百罗汉三世佛，莫管莫管。”用字遣词，好是张扬粗犷，却生动展现了研虑无所顾忌、我行我素的个性特征，然论及研虑的棋艺，却又一派花枝春满、风和日丽的动人气象(“花苑棋声春昼暖”)。

文友们不惟以棋喻人，还以棋喻世事、喻人生。

青州旗城副都统庆霖，为满洲镶黄旗人，工诗善书，喜好风雅。乾隆五十八年参与桂馥等在潭西精舍文酒之会。临别潭西，作《题研虑像》：

画里高僧不相识，吴生妙笔系人思。

只今又别龙潭去，聚散真如一局棋。

以弈棋喻世事，喻人生聚散，精妙恰切，感慨良深。

【棋趣】隔水闻棋声

棋罢月凝松

“移八分之墨刻，爱永棠阴;斗七碗于茶铛，暑销荷夏”，“逢僧竹里，席地可以弹棋”，这是当年在五龙潭参与桂馥等人文酒之会的浙江仁和画家、诗人黄畹对于文人雅士游宴活动的描述。

桂馥，始终是这些风流雅会的组织者或曰头面人物。所以我们这里费些笔墨介绍一番。桂馥(1736—1805)字东卉，又作冬卉，号未谷，别署肃然山外史、老苔、渎井等。山东曲阜人，清代乾嘉间著名学者，与段玉裁齐名，并称“桂段”。少嗜读，博涉群籍。乾隆三十三年(1768)以优行贡入国子监，补济南府长山县(今属邹平)县学训导。五十五年成进士，嘉庆元年(1796)选云南永平县知县，为政宽简，辖境称治。善隶书，工篆刻，尤潜心于文学、金石之学。

桂馥作有《潭上杂咏八首》，其六首《芳林》咏五龙潭棋事，诗云：

杂树自成林，落叶无行迹。隔水闻棋声，时为野僧弈。

由此诗可知，文友们弈棋，一般是在芳林之中(或之侧)，这也应了上面的“逢僧竹里，席地可以弹棋”的话语。五龙潭有雅致的精舍在，而人们独钟情芳林，这一定有其中的道理，或许，雅士们要的就是这般的风韵与味道，你看，大自然之清风、白云、丽日、芳树，令人何等心爽神驰;加之蓝天之下风竹谡谡，流泉淙淙，那是一曲曲耳朵无法拒绝的美丽音乐。再看桂馥此诗，妙在“隔水闻棋声”句，这叫有景有情有人有声，令人回味无穷。弈棋的主角，看来依然是研虑这位“野僧”;当然，五龙潭有这等弈棋高手的带动，那整体水平自然也高。且看清代诗人丁揩所作《芳林》诗：

悦目有众芳，安心忘尘迹。莫招烂柯人，机事起对弈。

诗中说，你且不要说芳林中的花枝树木怎样的赏心悦目，这些棋友早已忘却尘世上的一切，他们专注一意，就像传说中连斧柄烂了都感觉不到的“烂柯人”，那所有的机巧与机密都深藏在双方的博弈之中。由此诗，可以充分想见五龙潭弈棋那精彩、激烈甚至粘人的程度。

有时，文士们兴起，还会日以继夜，直杀得昏天黑地、日月不知。清乾嘉间山东临清州邱县著名诗人、山西河东道署布政使刘大观有《饮潭西精舍》：

释子结茆处，潭深有卧龙。梵余云绕户，棋罢月凝松。

人与鹤俱静，闲为天所容。我携杜康酒，花下偶相从。

据诗意，刘大观应该是携酒来此会友，偶然发现这一棋坛厮杀场面的，他于是像发现新闻一般把它写进自己的诗里：“梵余云绕户，棋罢月凝松”，连月亮都挂在松梢上看你们弈棋了，而刘大观本人，似乎也为围棋所吸引不肯离去，做了一次“花下偶相从”的看客。

有时，微雨初霁，芳林袅袅生烟，绿竹拔节生翠，雅士们断不会放过这样的时机。其时，通州诗人刘锡嘏有《芳林》诗：

雨过林烟生，苍苔少行迹。请参玉版师，便偕橘叟弈。

玉版师，笋也;橘叟，橘中叟，喻善弈者也。吴梅诗：“我欲去寻橘中叟，力学三年便国手”，由刘锡嘏此诗，可见棋手之雅人深致，亦可见其棋艺之不同寻常也。

【尾声】门锁敲棋声久残

风流消歇起长叹

今五龙潭北贤清泉上，清代为济南著名私家园林贤清园，因几易其主，又曾称逯园、罗园等，此园亦为济南人弈棋之处。清乾隆后期，

户部郎中章铨有《起程之前一日同峄亭、松岩游漪园、罗园》诗，其中称：“张园北去即罗园，流水当阶竹绕门。棋子数声敲石几，珠泉百串走松垣。”可足证也。而罗园之南张氏漪园亦有棋局，乾隆间刑部郎中、诗人张体乾有诗《漪园和壁间韵》称：“昼长花院浑无事，携酒闲敲一局棋”。另，乾隆年间，五龙潭边有济南名士张廷叙“德馨书屋”，亦是济南文人弈棋之处，张廷叙友郝允秀《题讷斋舍》有“留宾棋几局，置酒夜三更”句，足见纹枰之盛。

然上述场所之棋事，论其规模声名，远不及潭西。惜自桂馥于嘉庆元年赴任云南，潭西游宴之名人雅士亦风流云散，莫知所踪。桂馥临行前，依然情意拳拳地为研虑像题诗一绝云：“不及头陀画里闲，芒鞋踏破万重山。把杯影落空潭水，错认丹青落醉颜。”其与弈友依依之情，见于言外。

遗憾的是，此后连宴游的唯一见证人——研虑也杳然无踪。嘉庆间，济南泺口批验收大使韩崇(1783—1860)来游，惘然地写下诗篇“不见瞿昙影，棋声冷竹亭”“依然禅境寂，无复老僧存”。(《游潭西精舍》)最近，笔者在嘉道间济南名士翟凝的诗中，意外地发现了研虑的身影，诗名《菩萨峪赠研虑和尚》：

锦川西下湾复湾，绿云槲叶环青山。

中有兰若如悬磬，老僧惯入梅花梦。

居人驱怪我逃禅，棋声暂冷老菭泉。

……

布袋磊落清斋酣，一笑飞锡归龙潭。

原来是，这位老兄可能也耐不住人去楼空的寂寞忧伤，独自去了南山锦绣川的菩萨峪禅寺。然而即使在睡梦里，他仍然会回归五龙潭清澈的泉水棋声里。对此，济南人更是寄予深深的喟叹与惋惜。道光举人、济南诗人郑云龙有《过潭西精舍有感》：

当门两道细流盘，娘子湾边寓目看。

桐老凤稀精舍圮，霜高龙静碧潭寒。

壁嵌淡墨迹犹在(壁多桂未谷诸人石刻)，门锁敲棋声久残(研虑和尚工弈，时圆寂已久)。

怪得古今多感慨，风流消歇起长叹。

感伤痛切，思致隽永，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