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心窝·泪窝

　　时值外孙刘沐阳出生不足十日,朋友赠送一册新出版点校本《历代黄河变迁图考》(原著者刘鹗即《老残游记》作者)，频换尿不湿的哇哇啼声里，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新书墨香。恍然间，一缕墨香牵我回望历经千年的黄河故道，一丝婴儿体香引我回首半个世纪前的“沙土布袋”。

　　黄河万里奔腾不息，自公元前602年第一次有记载的大改道，历史上先后有26次改道，现今河道定型于1855年。调皮的黄河，河道定型之前在商河县境狂飙奔突，至今留下一条贯穿怀仁、殷巷、沙河、龙桑寺四镇的黄河故道，史称“笃马河”，今俗称大沙河。就是这一故道，构筑了商河人集体情怀的被窝、心窝和泪窝——最是商河大沙河，碧波涌处几多“窝”。

　　黄河自发源地一路左奔右突抵于商河已经走过5000多公里，水流的动能与势能趋于平缓，多重偶然因素作用下，留下金灿灿的团状沙丘扬长而去，沙丘脚下一汪清水，这就是黄河故道留给这方土地的纪念品。沙丘所处的大沙河，曾作为宋代的主要漕运河道之一，因底部积沙，历有“铁帮铜底大沙河”之誉，并以“笃马晴沙”之谓入选明清“商河八景”。

　　根据有关研究成果，黄河产沙主要由固体物质脱离岩石或土壤母体进入槽床而变为河流泥沙。而黄河里的泥沙粒径基本达不到0.25mm，与小麦特一级面粉的粒径十分接近。

　　老家烟墩村与毗邻的长庄、辛庄三村相连成品字形，20世纪七八十年代，“烟长辛”三村交界处大沙河畔尚存山形沙丘，望之巍然，灌木纵横，沙棘丛生，各类贝螺隐伏其中，獾兔时有闪现，天然生态景致与毗邻的农地截然不同。沙丘俨然成了附近村里新生婴儿的天然“尿不湿”。当地旧俗，取沙丘沙土仔细筛过,经铁锅高温加热并晾至近于体温时，装进以结实粗布所缝制无袖圆领的筒状布袋，一岁以内的婴幼儿大部分时间即在此布袋上度过，称沙土布袋。沙土布袋的土每天约换一至两次，虽经大小便排泄的侵蚀，婴儿从不发生淹屁股之类皮肤病痛。医者总结，沙土布袋里的黄河细沙具有杀菌、护肤疗效，是天然的保健品，更是一代又一代大沙河畔少儿们暖暖的“被窝”。

　　进入21世纪，随着大沙河调蓄水库及沿河防护林带的逐步建设，“烟长辛”沙丘泯然不知所去。2023年兔年春节到“烟长辛”东邻的文丰梁村走亲戚，亲戚家一位正在武汉就读大学的小帅哥，当年就是借用了一位本家小姑幼时的沙土布袋度过嗷嗷待哺时光的，现如今体格魁梧，一表人才，跟那些幼年靠品牌“尿不湿”成长起来的同龄人别无二致且更胜一筹。了解到这位小帅哥生于2001年，足以说明，至迟于2001年，大沙河畔的“烟长辛”沙丘仍在发挥哺育一方特殊而独特的作用。

　　以笔者少年时代井底观天的视野，曾经以为“烟长辛”沙丘就是华北大平原上的沙漠地带，也曾经以为唯有“烟长辛”这组品字形的村庄才拥有这样的地貌。及至负笈他乡，才知道整个鲁西北乃至陕豫晋鲁沿河一线无不沙丘隐现，哺育亿万斯民呱呱落地的黄河之子。当然，那已经超出商河大沙河之所及，但彼处沙丘却又与此大沙河畔沙丘来源于相同的黄河水，有着相同的基因，所以才有大致相同的“沙土布袋”育儿故事。及至看到有淘宝商家以毫升为计量单位售卖黄河沙土，并把“沙土布袋”作为黄河沙土最大卖点，想及当年大沙河畔以立方米为计量单位的“烟长辛”沙丘，那该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啊。

　　然而，对于黄河母亲，又怎么能够用财富来衡量呢。

　　“夜半不知行远近，一船明月过商河。”这是商河游子们对清朝孙谔《夜过沧州》诗的化用，深切表达了浓烈的思乡情。接触过为数不少衣锦还乡的成功人士，每每忆及离家创业的过程，无论艰难的打拼岁月还是事业有成的辉煌时刻，心底最绵软也最坚强的力量无不指向家乡的大沙河，所聚焦处往往就是一个个色调单一却温暖可人的沙土布袋“被窝”，那里边装的是家乡，也是岁月，更是世代延续的亲情与执着。

　　有一年，参加过商河驻外商会的联谊会，主持人动情地说，思乡是集体而又个性化的情感，作为商河游子，家乡的大沙河无一例外是共同的情感寄托，是心底最柔软的灵魂触摸。是啊，对于远方打拼的商河游子，大沙河畔的沙土“被窝”就是游子思乡时怦怦跳动的“心窝”。

　　2018年，著名作曲家、电视剧《建党伟业》主题曲作者舒楠，应约为商河县创作了城市形象主题歌《爱上这座城》，主题MTV里有数帧大沙河的镜头，被反复切换播放的是一位大沙河畔驻足的年轻女子，画外音解说这是一位功成业就离乡多年的游子，一帧特写，是拍摄者无意中捕捉到的女子眼圈发红热泪欲出的镜头，成为这首MTV里的神来之笔。是啊，一朝还乡，故土巨变，大沙河畔曾经盛产沙土“被窝”的所在，就是游子喜极而泣盛满一汪泪水的“泪窝”。

　　从被窝到心窝，从心窝到泪窝……宁恋故乡一抔沙，不恋他乡万两金。

　　“在大沙河故道，背起一袋沙土，就是扛着，我的整个人生。”这是笔者的一念之想。

　　“在黄河入海口，抓起一把泥土，就是攥着，我的半个祖国。”这是诗人的大爱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