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片，不止怀念

　　大学毕业刚工作的那几年，常常踟蹰街头，彼时舜井街光碟市场还在，买了一套《古惑仔》，还是“压缩盘”，连着看了好几天，一时间无聊和失落一扫而光，胸中仿佛激荡着一股“浩南哥”的气势，“浩然之气”不可阻挡，出门就想找人打上一架。

　　当然只是“想”，不敢真的“打”，谁要是把电影里的那一套原封不动搬到现实中来，那谁就是傻瓜。所以，“浩然之气”也维持不了几天，“轨道”坚硬冰冷，人生冷漠无情，正青春年少却常常心如灰烬，抖擞精神跑到春天的山顶，却总是看见垃圾袋迎风招展的枝条。

　　这仿佛成了一代人的成长模式：行走在坚硬的现实之中，找一个可以释放的出口，就像埋头苦读的高中生，总要有机会去几次烟雾缭绕的录像厅。似乎只有那些打打杀杀，才能释放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印象里最深的是在初中，有一天自然科学的老师让我们放学后留一下，他兴冲冲搬来电视机和录像带，给我们看了《唐伯虎点秋香》。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周星驰，更不知道什么叫无厘头，我们只知道，这电影真是太好看了。那种欢乐，仿佛从未体会过。

　　和电影一样，电视剧、音乐等等，港台作品的风靡是全方位的。我们忘不了《上海滩》中的许文强，为郑智化拄着拐杖唱《水手》而激动，喜欢小虎队喜欢陈百强。前一阵刚读过一本《海阔天空：Beyond与我的人生故事》，不少人都提到了“精神的灯塔”：出生北方农村、初二就辍学的Von先生，后来身患抑郁症，是Beyond的音乐支撑他度过轻度抑郁症，让他处于沉沦边缘的命运有了亮色。著名的考古学者郑嘉励也在书中展现了自己“文青”的一面，他回忆隔壁宿舍的男生，“留了一头与黄家驹同款的中等长发，用随身听一边听一边抹眼泪。他说Beyond有一种悲愤的力量，是明知绝望也要奋斗到底的那种悲愤。”他分析Beyond“坚持原创，控诉社会不公，激励年轻人追求理想，为自己脚下的土地而歌唱”的精神，慨叹那“在最灿烂的一刹那殒命”的命运。

　　“在表达抑郁的同时点燃希望。因为这种命运多舛而又一往无前的特质，让许许多多在人间艰难跋涉的人从他的音乐中看见自己，有了共鸣。”黄家驹歌迷的这句话或许也能概括我们对港片喜欢的原因——港片的魅力在于，它能在沉闷的现实生活中，给你撕开一个精神的口子，让你看到另一个世界的精彩。“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那个世界也有富人也有穷人，也有跋扈也有欺压，但那个世界的生命是活泼的，面对世界的发言是真诚的，无论用什么方式，他们都能直抒胸臆。正是这种直抒胸臆的痛快，吸引了所有总是心事重重的人。

　　吸引人的当然还有一种“不要命”的拼搏。前几天香港四大才子之一倪匡去世，各种文章怀念，无论是接受采访的影像还是一生经历的盘点，倪匡最令人动容的，是自由自在，也是“拼命写作”。靠写作吃饭就一定要拼了命去写，倪匡这样，金庸也这样。五十岁以后才动念写小说的马家辉，就在一档名叫《文学的日常》的节目里说，人生就是要，虽然手里拿着一把烂牌，也要把它打好。时代没得选，拼搏在个人。在长篇处女作《龙头凤尾》中，马家辉这样写道：“存在便是冒犯，每个人是单独的每个人，却又都背负着世界的混乱，以及混乱里的怨怼，人被时代碾碎，再搓揉成团块，像厨房桌上的面粉，无论是否看得见，上面都有手纹的污印。”

　　但历史就是在混乱中写成的。港片也是，大卫·波德威尔说港片的秘密是“尽皆过火，尽是癫狂”，这“癫狂”既是“直抒胸臆”，又是“拼命奋斗”，是最能振奋人心的所在。去年看过一部记录香港武师60年风云历史的纪录片《龙虎武师》，也特别能体现这种“癫狂”般的奋斗。在《龙虎武师》中特别打动人的地方是专门说到这帮武师为了生存而展开的搏命人生——说是搏命毫不夸张，《省港旗兵》里洪家班成员元武从高楼背朝下摔向硬邦邦的溜冰场，当场昏厥，《龙的心》里8名武师同时从7楼爆破背景中跳下，跳完导演喊的不是“收工”而是“救人”。这不是搏命又是什么?技术贫乏只好以命相搏，片中这一部分的内容，看得人惊心动魄。如片中元武所说，明知道在这样的高度摔到冰面必然受伤，但依然要去做，因为这是大哥让你做的，这也是你必须去做的。元武讲述时的表情令人印象深刻，潜台词仿佛是：面对人生就像面对世界，明知前方黑雾重重，除了走进去，穿越它，你别无选择。

　　前一阵帮孩子找电影看，看了几部周星驰的，他都很喜欢，我也借机重温了一下，也依然很喜欢。成龙的《警察故事》其实也是搞笑和打斗混杂，也挺不错，看了前三部，满心欢喜，但是看到第四部成龙要去乌克兰执行国际计划了，就变得无趣了。孩子问我为什么，我说电影和人一样啊，“胀饱”了就端起来了，就没数了就不好看了。

　　最近看到不少混剪的港片经典片段短视频，真是令人唏嘘。一个时代已经落幕，那艘出现于无数经典港片中的“珍宝海鲜舫”也沉没了。对于我们而言，港片，不止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