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悦和她的奶奶

　　□ 刘肇秋

　　在幼儿园工作多年，接触过数不清的孩子和家长，至今让我难以释怀的，是海悦和她的奶奶。

　　那天，拿到小班孩子花名册时，在一大串近乎雷同的名字中，海悦让我感觉特别和舒服。

　　见到这个三岁多的小女孩时，她那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完美的五官比例，老师们都忍不住慨叹：哇，好萌哦!

　　然而在短短接触之后，人们又无不摇头，因为她实在是太脏了——如果仅仅是因为内外衣裤常常带着污渍，头发凌乱并黏作一团，身上散发出一股子怪味儿也就罢了，让人无奈的是她的卫生习惯：无论是面对小伙伴还是食物，喷嚏一打十几个，无论多少次提示，她都不肯遵守打喷嚏时的礼仪;地动山摇过后，便是涕泪纷飞，常常把鼻涕抹得到处都是……

　　每天，海悦一脸懵懂走进教室，木然地听课，呆滞地做操，机械般地吃饭，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看小朋友们做游戏;她从来都是安静独处，不哭也不闹;每次点名时，她常常忘记答“到”，引来小朋友们一片哗然;她甚至表现不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我一直特别好奇这个孩子有着怎样的父母。那时候幼儿园还没有什么家长QQ群，更没有像今天的微信群，老师与家长的沟通是面谈或电话。海悦从小班上到中班，跟老师们打交道的一直都是她的奶奶。

　　这位老人留给我最初的印象，邋遢而又有些倔强，却有着严格的时间观念，以及她对孙女的从不娇惯和纵容。

　　海悦是过敏体质，常常感冒发烧，却丝毫不影响奶奶准时送她来幼儿园。

　　幼儿园早晨七点半开门，下午五点十分接孩子。家长们大都会提前到达，而海悦奶奶从来都是卡着点。

　　有一次，海悦咳嗽到呕吐，我打电话让老人家把孩子接回去，这位奶奶这样回答我：难道我把她接走了，她就不咳嗽了吗?

　　我耐心地对她说，静养可以恢复得快一些，另外这种情况容易在班里造成交叉感染啊!

　　奶奶伶牙俐齿，再次霸气回应：海悦已经咳嗽大半天了，该交叉感染的也感染了，没有被传染的也都有抗体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旋即，电话的那端传来挂断的声音。

　　我把这件事情报告保健医生，医生又给海悦奶奶打电话。老人家这次没有拒绝，答应“马上就接”，直到下午五点半才看见她的身影。

　　海悦奶奶遭遇义愤填膺的家长们“围攻”，但是第二天奶奶依然准时把海悦送来。孩子一边走，一边剧烈咳嗽，泪眼婆娑，家长和小朋友们纷纷掩口躲避。终于有位“宝妈”看不下去了，“阿姨您这样不行啊!孩子病成这样了，应该带她去医院看看，或者休息几天;再说了，容易传染到别的孩子啊!”

　　海悦奶奶手叉腰回应：“谁说我们这个传染的?这是过敏性咳嗽，一会儿就好了!”

　　那位宝妈也急了：“阿姨您别不承认，最近咱们班有多少孩子在家吃药打针，您知道吗?”

　　海悦奶奶再怼：“过敏性咳嗽也传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别把这个屎盆子往我们悦悦头上扣!”

　　双方在门口吵成一团，直到老师出面劝解。人群中有家长这样感叹道，现如今还有这样的奶奶，真是奇葩!

　　现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世间所有的亲情中，隔代亲，没有任何亲情能够超越。

　　刚刚还在舌战群雄的老太太呆立在原地，肩膀塌着，嘴巴半张，一只手在微微地抖动，不知道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股酸涩突然间冲上我的心头。

　　发生这场不愉快的第二天早晨，海悦依然出现在幼儿园。

　　一脸窘态掺杂着歉意与无奈的老人把我拉到了一边，“我也是没有办法，孩子爸妈工作忙，悦悦从小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老伴走得早，我心脏不好，糖尿病、高血压，早几年还脑血栓过……”

　　这番话被路过的家长听到了，然后就有住在她家附近的人吐槽：孩子一生下就扔给了老人，平时都见不着这两口子，也不知道去哪里、忙些什么。

　　想到昨天被众多家长围攻的老人，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海悦，你想爸爸妈妈吗?”我有时候会这样问她。

　　海悦每次都摇头。问她为什么，她说：“奶奶陪我玩儿，奶奶陪我睡觉。”

　　“爸爸妈妈可以陪你玩儿，陪你睡觉啊!打电话叫他们回家好不好?”

　　“不好，我喜欢奶奶。”

　　作为老师，我能为孩子和老人做的事情有限，只能倾注多一点的关爱。

　　有一次，看上去十分疲惫的老人这样问我，幼儿园能不能开设全托班。我无语……

　　很快，海悦上了大班。依然还是脏兮兮的，但体质好了很多。我对这个“小鼻涕虫”的一切都习以为常，我在想，到幼儿园毕业，她都不会再有什么改变了吧。

　　直到有一天，海悦没有来。

　　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我的心里莫名地慌乱，给海悦奶奶打电话，却一直没有人接听。

　　快到中午时，一位家长来电话告诉我，海悦奶奶没了!

　　我无比震惊，几乎喊了出来：昨天下午阿姨还来接孩子的啊!

　　不知道老人什么时候走的，反正早上孩子爸爸回家找户口本，敲了半天门没敲开，最后找来开锁公司。现场让每个人泪目：海悦还在奶奶的怀里睡着，奶奶身体已经冰凉了……

　　那位家长说着便哽咽了，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想到海悦，想到她那位白发苍苍的奶奶，想象着家长描述的那个场面，我的心如裂开了一般。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第一次见到了海悦的爸爸。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从五官到身材，甚至走路的姿势，几乎跟母亲一模一样，只是脸上带着浓重的消沉、疲惫、烦乱。我刚想说句安慰的话，海悦爸爸说：我要给孩子办退园。

　　为什么?我问。

　　“我妈去世了，没人管她了，从她姥姥家附近找个幼儿园”。

　　一种难以言状的哀痛涌上我的心头。“是临时去姥姥家吗?”

　　“以后都在姥姥家住了。”

　　我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说道：“海悦对奶奶很依赖，这段时间你们要多陪陪她，孩子毕竟太小了，现在非常需要爸妈。”

　　海悦爸爸“哦”了一声，眉宇间透着麻木甚至抵触的情绪，眼睛盯着别处。

　　我们不再继续交流。我陪他办完了退园程序，将孩子的被褥、衣物、文具等打了包，道了声“再见”。

　　幼儿园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个垃圾桶，海悦爸爸从袋子里拿出一些东西扔了进去，那是海悦画满了凌乱线条的图画本、一个打着结的粉色毛绒玩具，以及一件泛着油光、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棉坎肩。

　　海悦告诉我，那件棉坎肩是奶奶给她缝的，奶奶说穿上它就不会感冒了;不感冒了，就可以天天上幼儿园，奶奶就不用那么累;不感冒了，奶奶晚上就可以睡得好一点。

　　我的泪水止不住了。

　　一个多么懂事的孩子。不感冒了，就能让奶奶少些担心和劳累;也许还有，自己不感冒，也会让爸爸妈妈觉得，奶奶照顾海悦非常尽心……

　　天堂里的阿姨，是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