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母亲安稳的怀抱。一个纸箱,几块破布,一出生,他们大多就在啼哭中被抛下,遗弃在医院、街头、巷尾的角落。
因出生缺陷,苦难收走了这群孤残孩子的花季。他们有的双目失明,看不见一丝光亮;有的肢体、智力障碍,要用数年的时间,才勉强学会行走、穿衣、刷牙这些基本生活技能;有的患有严重自闭症,以头撞墙,伤害自己却浑然不觉。
在广东省茂名市社会福利中心,282个在院孤弃孩子,各有各的故事和伤痕。
李兰,是孩子们生活里的光,一听到她的声音,孩子们便扬起笑脸,扯着嗓门撒娇,喊着“院长妈妈”要“抱抱”、牵“手手”。
从19岁那年踏入福利院起,她发誓,要给孩子们建一间医院,给孩子“一张干净的床”“一个玩乐的空间”,让他们有尊严、体面地活着。
25年过去了,她用自己的花季,给孩子们带来阳光和温情。约4000名孩子经她手,接受治疗和康复训练,2000余名孩子康复后被成功送养,回归“家庭”。
在这里,孩子们看到了那束从人生裂缝中照进来的光。
艰难的,坚定的
1996年夏天,回校办理就业推荐信的李兰,恰好遇到茂名市社会福利院院长来卫校找医生,谈到院里招不到医生、孩子们的艰难,老院长竟忍不住哭了起来。李兰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先去看看。
眼前的景象让她难受:几间平房破败不堪,操场杂草丛生,低矮昏暗的房间内,四五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睁着大眼睛望着她。忽然,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走过来,抱着她的腿,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姐姐”。
那晚,一夜无眠。最终,李兰决定留下来。“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爹疼妈爱。同样是孩子,他们也该有人关心对吧?既然没人愿意干,那我就干到有人来,再回去当医生。”
那年,听到李兰放弃市医院的工作机会要去福利院,抽着烟的父亲,“啪”地将烟管摔在地上,“去了你就别回来”。母亲在一旁哭着劝她不要去,说福利院的活又脏又累,实在不适合一个小姑娘。干久了,嫁人都是个难题。
李兰不是没纠结过。那时她才19岁,刚从茂名市卫校毕业,因品学兼优,已经获得留在市医院工作的机会。等待她的是体面的工作、美好的前程。但福利院孩子绝望又期盼的眼神,还是牵住了她的心。
若非亲身体验一番,不知福利院工作之难。说是来当医生,但由于人手奇缺,往往是医生、护理员、康复员一肩挑。平均一个工作人员照看十几个残障孩子。从早上6点多,一直到晚上10点多,隔几个小时要给孩子换尿布、喂饭、把屎把尿。
“往往一天下来,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每天都是重复性的工作。有时候我一边做一边哭,孩子哭我自己也哭。累倒在床上,就想着明天自己再也不要起来。可第二天孩子们一哭,又要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但是李兰坚持下来了,“照顾一个孩子,观察生命成长的过程。看到在自己细心照料下,孩子慢慢长大,一天天好起来,又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别人干不了的事,我能做,别人吃不了的苦,我能吃,也会为自己自豪。”
她最不愿面对的还是孩子的离去。这里的孩子几乎都有疾病,也更为脆弱。当年院里医疗卫生条件差,死亡也是一件不得不面对的事。
1998年中秋的中午,一个12岁的小女孩拉着李兰的手说:“姐姐,我想喝一瓶娃哈哈。”当时福利院在市里有演出,李兰没太把小女孩的话放在心上,“等你病好了,姐姐再给你买”。可等李兰结束演出回到院里,才得知小女孩突发呼吸困难,已经离开了。
这给李兰带来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和愧疚,也更让她明白这份工作肩负的责任。“一念之差,可以救一个人,也可以失去一个人。我害怕自己的一点不经心,就永远失去一个孩子。”
从那时起,她决心留下来,并在心底为孩子们做出三个承诺:一是建一间医院,招来医生护士,更好地保障他们的生存权;二是为他们建一个不用日晒雨淋的游乐场;三是让他们每个人都能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小床。
困苦的,甘甜的
“啊,啊,看……”教室内,强强倔强地把两只小手紧紧握着,伸直在胸口。沿着手臂中线,他艰难地、踉跄地抬着脚步,往前迈。走了不到三步,摔倒了,他艰难地爬起来,稳了稳,又伸直紧握的小手,向前迈步。终于走到李兰跟前,他张开双臂,大笑着扑进“院长妈妈”的怀抱,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挑战。
独立行走,对强强来说,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个头才1米出头的他,实际上已经9岁了。4岁那年,因患有重度脑瘫,他被送进福利院。初来时,他不会翻身,也不会喝奶,急了直接咬奶瓶,更别提行走。
福利院用了6年时间,教他翻身、迈腿、拿牙刷,一个动作分解成十几个步骤,反复练习。慢慢地,强强终于能自己站起来,走上几步。
“强强这种情况,一段时间不练习,学到的技能就可能退化,又得重新学习。”李兰告诉记者。
福利院里目前在院的282个孩子,99%是重病重残,其中170多个孩子是脑瘫,80多个患有自闭症,还有不少是合并多重残疾。无论这群孩子年龄多大,外表看上去如何,他们的心智大多数都停留在了0-3岁。
“别看他们冲你憨憨地笑,生存对他们来说,本身就是一件费尽了全部气力的事。”在刺绣班,我们见到几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子,每人抱着一幅发黄发旧的刺绣图在埋头穿针。
李兰说,这些孩子完成一幅作品的时间,是以年为单位。这些刺绣图她们有的绣了好几年。有的孩子抓握能力弱,要依靠顽强的毅力,费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完成一个简单的穿针动作。
在她看来,教会孩子穿衣、刷牙、走路、上厕所,让他们生活能基本自理,就是给予他们生存最基本的尊严。再根据孩子的实际情况,教他们音乐、绘画、运动、刺绣,让他们闲暇时间有事做,还能感受到自己的一点价值,就是更好的事了。
和这群孩子待久了,李兰自己似乎变成了“哲学家”。她常常想,在脆弱无常的生命面前,健全的、聪慧的人们,是否应当珍惜感恩当下拥有的幸福,去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处于更弱势地位的人?
在福利院25年,脏活累活都干过,生离死别也经历过,李兰已不是当初那个在夜晚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如今她成了院里的主心骨。院里159个工作人员,九成以上是女性,还有不少是“90后”。面对这群特殊的孩子,年轻人的情绪终究还是会有波动,会躲进房间哭。
“20多岁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家里的宝贝。有些人还没结婚,但已经干着当妈的活。不心疼是假话。但在这个特殊的行业,我们是这些孩子最后的庇护。”实在心里苦闷的年轻人,李兰会带着在心理室发泄一下,或是绕着操场聊上几句。
对孩子们的真心,也会换来回报,这是让李兰欣慰的地方。孩子们智力不高,但谁对他好,心里像块明镜一样。只要见到李兰出现在教室门口,孩子们便“炸”开了锅,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荡漾开来。活泼的孩子会大声喊“院长妈妈”;腼腆的则低着头,憨憨地向她招手。
患有重度自闭症的纯纯,学会的第一个词是“下班啦”。10岁那年,他被派出所的警察送到福利院,满脸血迹,伤痕累累,十分狂躁。李兰从警察手里接过他,把他抱在怀里,安抚他,任由他撕扯衣服、抓破皮肤。最终纯纯在她怀里安静下来。此后,李兰成了他最信任的人。无论她下班多晚,纯纯都要等到她加完班,打声招呼,才去睡。加完班的李兰见到他,都会招呼一句“下班啦”,久而久之,纯纯也学会了这个词。
十几年前,李兰读到一句话:如果你超过40岁,还能够热泪盈眶,那么你是幸福的。如今45岁的李兰,再细细品味这句话,才读懂它的含义。“当你内心善良,热爱工作,热爱生活,被人需要被人依赖,才明白什么是遵从本心,活得热泪盈眶。”
不舍的,希望的
在广东,茂名并不算一个经济发达地区,但如今的茂名市社会福利院,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几栋五六层高的楼房,半拱形地怀抱着半个足球场大小的操场。操场已不见当年杂草丛生的景象,地面已水泥硬化,花坛修整得漂亮,游乐设施一应俱全。
福利院内设了一间一级综合医院,有专职的医生护士,还开设了特殊教育学校。教室装修得现代漂亮,配有电脑等多媒体设施;音乐课堂有钢琴、吉他、二胡等乐器;康复部配备专门的针灸、理疗、保健设备。孩子们不仅拥有自己单独的小床,还能几个人共享一套房、一个家。
工作这么多年,最让李兰高兴的还是孩子健康成长,“回归”家庭。她说,家庭的关爱始终是最细致的。福利院孩子最好的归宿,还是在达到康复标准后,回归家庭,回归社会。25年来,经她手治疗、照料过的孩子差不多有4000个。其中,2000多个孩子在达到康复标准后,通过合法渠道,被社会人士和家庭收养。
不可能没有不舍。在李兰哺乳期,曾喝过她乳汁的早产极低体重双胞胎女童,在被送养的时候,抱着她的大腿喊着“妈妈”,号啕大哭,不愿离去。“她们哭,我也掉眼泪。毕竟都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但为了她们长远的发展,再不舍,也要放手。”
李兰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政策好,才有我发挥价值的空间。”她说,在这个行业25年,亲眼见证了我国社会福利事业保障体系越来越完善。现在党和政府对孤残儿童的保障是全方位的。每个孤残儿童的基本生活保障金每月有1800多元,孩子医保的投保费也是政府出钱。如果遭遇重大疾病,民政部残疾孤儿手术康复“明天计划”还能为孩子们兜底。
随着优生优育、婚检产检的进一步推广,以及性别平等观念的普及,被遗弃到福利院的孩子越来越少。“过去最多的时候,我们一年要收200多个孩子。去年,我们仅收了6个。这是个可喜的变化。”
2018年,李兰当选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她深感责任更重了。“不仅要关注一家福利院几百个孩子的发展,更要关注整个儿童福利机构行业的发展。通过调研、履职,尽全力为保障儿童,尤其是孤弃儿童的权益发声。”
李兰说,她最希望的还是每个孩子都健康聪慧,都是父母的宝贝。本报记者周颖
(文中强强、纯纯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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