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间里的尘肺病人:呼吸不停,歌声不止

2021-07-11 07:47:16 来源:舜网-济南时报
责任编辑:田艳敏

  直播间里的尘肺病人:呼吸不停,歌声不止

林英德翻看年轻时常听的磁带

  每天下午力气最足时,林英德会打开音响,将自己的声音调到最大,开始直播唱歌。山村里隔着两条街都能听到这震耳的“网络神曲”伴奏。

  49岁的林英德是尘肺病晚期患者。患病12年,直播唱歌不到1年。他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赚钱”,可半年过去,直播间里最热闹时只有十几名听众,账户里也只多了3.85元。

  赚不到钱,但歌声还在继续。面对周围人“为啥这么卖力唱歌”的疑惑,林英德总是沉默,只有一次,他答非所问般说起,“我给自己起名叫怒放的火花,就是为了最后再燃烧一把。”矿井下的歌声

  直播开始在工作日下午2点半。

  林英德缩在小藤椅里,微躬着上身,试图离手机屏幕近一点,以便看清每个进入直播间的粉丝名字,音响放出《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伴奏,林英德嘶吼的歌声,和偶尔间杂的剧烈咳嗽同时传出门外。

  邻居已经对这种声音见怪不怪,去年9月开始,一向安静的下围村就不时会传出他粗糙的歌声。没人知道林英德在做什么,少数还留在村里的年轻人提起他,只说,“直播,想赚钱”。

  一个小时过去,28个人来到了林英德的直播间,这已经是近期的“流量巅峰”,更常见的情况是只有三四个人在这里短暂逗留。林英德紧盯着屏幕左下角冒出的弹幕,不停感谢送出礼物的粉丝,回复询问他身体情况的评论,“我还好,还好”。

  有人问他,“什么时候唱歌?”林英德立刻抓起话筒,扭开音响,“唱唱唱,这就唱,你们想听什么?”家里养的小鸡在他脚边啄来啄去,又被突然响起的音乐吓得扇着翅膀逃走。

  尽管开播前打定主意只唱一个小时,但看到不断有人进来,林英德还是又撑了一个小时。下播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凑近手机,脸上的笑都带着歉意,说着:“最近身体不太舒服,直播时间不能太长,今天先到这里,明天我给你们补回来,一定补回来。”

  这场直播为他带来了近3元的人民币收入,关掉手机,他靠在椅子上沉沉地呼吸。

  初中毕业后,江西省赣州市信丰县的林英德和家乡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开始四处打零工,正赶上1985年前后,家附近的铁石口镇、小江镇发现大量煤矿,私人煤窑兴起,他和大哥、二哥、四哥陆续下了井。

  最开始一天只有几块钱收入,干的活计也不固定,“打炮眼,挖煤、运煤,大家都是轮到什么就做什么”。唯一相同的是,所有人都没有粉尘防护工具。

  “那时年轻,怎么都不觉得累,再辛苦,睡一觉就都好了”。歌声也是在那时传开的,在井下劳作时,在树下乘凉时,在夜晚休息时,他从《忘情水》唱到《月半弯》,身边的工友听了都跟着叫好,林英德只觉得羞涩,“也不知道是真的好,还是在笑话我”。

  工资一天天涨起来,从几块钱到几十元再到每天百元,手工打炮眼、人力挖煤也逐渐被炮机、挖压机取代。1996年,林英德女儿出生,日子一下有了奔头,他在日记里形容,“那好像是我一生中最甜美的生活”。

  为了还清前一年结婚欠下的债,林英德在小煤窑里干得更卖力了,歌也唱得更响了,他注意到煤窑开始发放防粉尘的口罩,但不知道一切已经太晚了。

  2001年,欠债即将还清,林英德离开小煤窑,随老乡前往广州制衣厂打工。

  儿子出生那年,林英德感觉自己呼吸不太正常,动不动就咳嗽,嗓音也不如原来清亮,但忙着挣钱养家,他没时间去想这些。

  直到2009年,林英德因风湿到医院检查,“尘肺病”三个字才走进了他的生活,他对这种病并不陌生,接替大哥下井的侄子、二哥、四哥已经先他一步确诊了。医生告诉他,洗肺手术越早做越好,于是两根管子插进肺里,冲洗着那些陈年粉尘。但医生也告诉他,“这种病,没法根治,只会越来越糟”。

  休息半年后,林英德又回到了制衣厂打工,直到2015年,因为长期坐着缝制衣物,林英德患上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不得不彻底放弃工作,回家休养。

  这一养,便是七年。

  “我身体好些了,我想挣钱”

  张玉英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林英德,是2016年7月。那时,她是信丰县一所幼儿园的园长,偶然了解到很多学生家长都是尘肺病患者,便开始在大爱清尘基金会的支持下,到各村镇进行尘肺病患者登记、帮扶的志愿活动。

  “看起来又乐观,又善良,很少有病人像他那样平和”,是林英德留给张玉英的第一印象。那是林英德在家休养的第二年,尘肺病还没有发展到晚期,他偶尔还觉得自己除了呼吸不畅,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接下来的几年里,张玉英眼看着林英德需要的帮助越来越多,他越发依赖大爱清尘捐赠的制氧机,每晚要早早睡下,方便后半夜爬起来吸氧,住院的频次也在增加,每到冬天隔几周就要跑到医院治疗。

  张玉英本以为他会和其他人一样,有一天默默地消失在帮扶名单里,没想到2021年4月的一天,她居然在短视频网站里看见林英德正在直播唱歌,直播间加上她一共只有三个人,林英德扯着嗓子,唱得卖力。

  “你现在还能唱歌呢?”张玉英在评论区发出疑问,林英德看到了,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要鼓起勇气才能承认,“是的张老师,我现在身体好些了,我想挣钱。”

  第一次直播开始于2020年9月22日,在此之前,林英德做了充分的准备,看了许多农村博主的直播间,意识到动作、服饰越是夸张,大家越是叫好。

  他对着手机学习当下最流行的网络歌曲,歌词就抄在电器说明书的背面,一遍遍背下来,他最喜欢那些节奏感强的歌曲,因为听起来“有劲儿”。但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确实是变了,以前那些婉转的音调再也唱不出来,他能做的只是用力一点,再大声一点。

  远方的善意

  半年过去,林英德的直播事业没有任何起色,粉丝只有28个,账户余额里存了3.85元。大数据算法从未青睐林英德的直播间,不知为何点进来的用户,听到沙哑走调的歌声,也难免会随手划走。

  但林英德依旧坚持在直播间里唱歌,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是自食其力的心愿还没落空,他会在直播时做出两根手指相互摩挲的手势,有人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挣钱的意思。”

  有时会有粉丝为他点亮一个灯牌,他会立马说:“感谢家人。”在他的意识里,点亮灯牌,加入粉丝团,就是他的家人了。

  事情在张玉英看到林英德直播后发生了一丝转机。做志愿者这六年,她见过太多尘肺病人,有时光凭呼吸声和眼神,就能大致判断对面的人病情发展到了哪个阶段。

  这些年,随着社会关注度、扶助力度的增加,很多尘肺病人都得到了制氧机、儿女助学金,物质困境或多或少有了缓解。但丧失了劳动能力后,尘肺病人的精神困境还是外人难以抚慰的地带。

  她有时会看着直播间里林英德的眼睛,已经不像当年那样亮晶晶,但还是鲜活的,湿漉漉的,透着一丝渴望的神情。她联系了媒体,希望能有更多人看到一直在唱歌的林英德。

  5月,一篇报道让林英德的抖音号涨了近6万粉丝。尽管报道发出后,直播间最多也只有100多人观看,账户余额仅仅涨到70余元,但已足够让林英德欣慰。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拿起手机,力气足够时,会给私信里每一位关心他的粉丝回一句“谢谢”。

  身在杭州的小佳看到了那篇报道的截图,立马打开抖音关注了林英德的账号,直播往往开始在下午3点半,那是她工作最忙碌的时候,但她还是连着三天设置了闹钟,在直播开始时溜出会议室,抓紧给林英德刷几份礼物。

  前不久,还有一位粉丝发来私信,“叔叔,你的声卡不太好用,我刚买了一块新声卡,把旧的那块送给你吧。”林英德盯着那封私信看了好久,不知该如何回复远方的善意。

  隔了几个小时,他在手写屏幕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段字,“谢谢孩子,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声卡我的还能用。”

  让“怒放的火花”再燃烧一把

  关注度上升,林英德平静的生活被卷进了旋涡。有人看到他直播时声音洪亮,不停在评论区和私信里轰炸般发来消息,“你这样还说自己是个尘肺病人?”“你就是想红,不要打着尘肺病人的幌子卖惨。”

  刚开始林英德还会为此难受,“要怎么证明我是个病人呢”?时间久了,他只好假装没看到那些言语,宽慰自己“不要管别人怎么看”。

  另一边,张玉英看到他的粉丝飞涨,也提醒他不要光是唱歌,还可以去拍拍其他尘肺病人的生活,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处境。

  林英德知道她是好心,但还是有些抵触,“谁愿意展示自己生病的样子呢?谁又愿意看这些呢?”同一个视频软件中,到处是光鲜亮丽的生活,他怕太过真实的一面被展出,“粉丝都走掉了,那谁还来听我唱歌呢?”

  林英德对未来有自己的打算,他给自己起的网名叫“怒放的火花”,寓意想让自己“最后再燃烧一把”。

  他总是在夜晚刷短视频网站,来对抗漫长的夜晚,更试图从中学习一些经验,用来解答他的疑惑,“为啥他们唱歌就有那么多人看呢?”

  家人也逐渐默认,林英德不会停止唱歌了,嫂嫂在广场上看到他直播,会在他休息时凑到镜头前,轻轻地跳上一支舞。侄子还想着,等哪天闲下来,要去和叔叔一起直播,哪怕就在旁边陪一会儿,叔叔也会更高兴一点。

  两小时的直播结束,黄昏再次降临下围村,林英德将音响搬上电动车,小心翼翼地将话筒和耳机收进包里。车子飞快地行驶在田间小路上,他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家,尽早休息,以便明天蓄足力气,再多唱一首歌。 (据《新京报》)

责任编辑:田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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