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

　　□王伟力

　　“乳娘”王聪润是我父亲的二姐，我的亲二姑，生于1914年，祖籍乳山县夏村镇夏北村。

　　二姑是童养媳。小时候因为娘家孩子多，为家境生计所迫，很小就出嫁，与二姑父宋廷春成了婚。上世纪30年代的胶东农村，虽说年无战乱，天无大灾，但仍常有土匪肆虐，民不聊生，加上土地的贫瘠、劳力的短缺和天旱地涝年景不济，生活同样过得很艰辛，一年到头也只能是“靠天吃饭”，打下的那点微薄的粮食，仅仅勉强维持生计。结婚不久，二姑父宋廷春的妹妹因病去世，留下了一个年仅几岁的幼子，这让二姑陷入了两难：要么先生养自己的孩子，等孩子稍大再接过来抚养;要么收养了这个孩子，自己就没有能力再养育亲生骨肉。这种在骨肉和亲情之间的痛苦取舍，着实让这对年轻朴实、为人善良的夫妇难以抉择。最终，他们以仁慈的胸怀和伟大的母爱，收养了这个苦命的外甥，把这个贫困而温暖的农舍中所有的爱，全部给予了这个刚刚失去母爱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他们的养子，后来为中国革命壮烈牺牲在战场上的孙树基烈士。

　　当时一家人的生活虽说也很拮据，但二姑一家勤勤恳恳、朴朴实实，风里来、雨里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辞艰辛的劳作，这个小家始终充满着和睦与温暖。即使是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岁月里，他们也一起“跑反”，与鬼子周旋，一家人始终没有分开，还踊跃参加根据地拥军支前活动，不辞辛苦，忙前忙后，成为积极的支前户。

　　1946年6月，国民党军队进攻中原解放区，全面内战爆发。1947年春，牟海县在上级党组织的“挡大坝、堵大门、不遭二茬罪”的号召下，全县上下掀起了解放战争时期第四次参军热潮，到处出现“父送子、妻送郎、父子同参军、烈属再送子参军”的动人场面。二姑夫妇也响应党的号召，把唯一的儿子孙树基送到了队伍上。在轰轰烈烈的参军热潮中，孙树基同志来到了华野十三纵三十七师一〇九团三营任通信员，开始了他的革命生涯。这一年，孙树基刚满21周岁。革命斗争是光荣的、英勇的，也是极其艰苦的、异常残酷的，孙树基参军后的当年12月，随部队参加了莱阳战役。据史料记载，莱阳战役的攻城战斗十分激烈。由于国民党军队的顽固抵抗，我军两度攻城失利，部队伤亡较大。但最终于12月13日23时全歼守敌。在此次战斗中，作为三营通信员的孙树基，表现勇敢，英勇顽强，在攻城的战斗中不幸壮烈牺牲，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这个青春的岁月中。

　　儿子牺牲后，就地掩埋在莱阳郝各庄。因为相距甚远，当时又处在战争年代，敌我态势变幻不定，二姑夫妇从未去莱阳祭奠已牺牲的儿子。春去冬来、寒暑交替，孩子坟头的茅草黄了又青，青了又黄，盼不来白发爹娘的足迹和泪水，而他们二老至死也没有寻得烈士儿子的坟茔，更不曾为儿子的坟头添上一捧土、烧上一沓纸、说上一句话，诉上一段情!这竟成了两位老人与儿子终生的诀别和遗憾!

　　作为解放区翻身农民和革命烈属，他们深明大义。1948年，根据中共中央指示，要从老解放区抽调大批干部随军南下;同时随着形势的发展，育儿所也从山区迁至离县城较近的腾甲庄。就在这个时期，宋勤先的父母随军南下，将未满周岁的孩子留在了育儿所。此时的宋廷春和王聪润夫妇，即是军属又是烈属，在北江村是党组织信得过的“堡垒户”。就这样，宋廷春王聪润夫妇凭着对党的忠诚、对人民子弟兵的深情热爱，强忍着刚刚失去大儿子的巨大悲痛，冒着被国民党反动派和土匪还乡团打击暗害的生命危险，再次放弃了生养自己亲生骨肉的机会，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毅然决然地收养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南下干部后代，并给他起了融入这个革命家庭的名字：宋勤先(上世纪70年代改名毛学俭)。这个八路军后代在党的怀抱中，在老区人民的哺育下，继续幸福地成长着。

　　据“乳娘”王聪润的五妹、现居住在山东烟台已88岁高龄的王展润老人回忆，那时候，她二姐(王聪润)两口子对这个孩子十分上心，视为掌上明珠。当时家里的生活并不宽裕，但为了养活这个孩子，宋廷春王聪润夫妇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能卖的卖、能当的当，用换回的为数不多的铜板，给孩子添置衣物和购买食品。宋勤先从小营养不良、骨瘦如柴，养父母到处托人买炼乳和奶粉之类的营养品，给孩子补充营养。而他们自己则是粗茶淡饭，有时以野菜瓜蔓充饥，能糊弄一口就糊弄一口，把省下来的细粮和铜钱，留起来以备孩子急需。青黄不接时，养父母宋廷春和王聪润就抱着宋勤先这唯一的孩子，从北江村到夏北村的娘家接济度日。宋勤先小时候爱哭闹，遇到国民党、还乡团围攻扫荡时，养母王聪润和乡亲们一起，抱着啼哭不断的孩子到山上去躲避。有时因哭闹得厉害，一同去的街坊乡亲怕招来敌人，都把他娘俩推出洞外。为了不暴露大家，养母冒死独自寻找藏身之地，用自己的生命保护着这个革命后代。到了上学的年龄，二姑夫妇又千方百计地为孩子上学创造条件，从嘴里、身上抠出一分一厘来供孩子读书。宋勤先是当时村里和家族孩子中上学最多、学历最高的一个。

　　两位老人始终保持着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从没有因为有军属烈属这个光荣的身份而居功自傲，对村里的乡亲和孩子们一直和蔼可亲;生活中二老互相体贴，相濡以沫;各种农活、营生亲历亲为，自食其力;对于过去为革命作出的贡献，晚年的他们从不声张，就连自己老年的生活待遇、养老送终等身后大事，他们二老也从不向组织伸手，默默承受，宁可让自己的亲属相互分忧，也不给政府添一丝负担。

　　二姑是乳山这片大爱之地上慈祥、仁厚、圣洁的“乳娘”，而他们平凡朴素的身影，展现的却是解放战争时期党领导下的根据地千千万万翻身农民对党知恩报恩的缩影，是用乳汁谱写人间大爱的“圣母群体”，是共和国革命成功最坚实、最稳固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