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龙潭“坐待禅僧”楹联溯源

2021-10-25 07:57:17 来源:舜网-济南时报

作者:周长风

责任编辑:鞠月芹

五龙潭“坐待禅僧”楹联溯源

  清代桂馥撰书《潭西精舍记》拓本,碑今尚存五龙潭上。

  □周长风

  前几天,朋友徐先生微信发我两本书的书影,一本是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山东名胜楹联》,收录署名清代著名学者、书法家翁方纲的济南五龙潭楹联:

  坐待禅僧,瞑留野客;

  上荫乔木,下瀚寒泉。

  另一本书是广西美术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历代珍藏碑帖精选系列《潭西精舍记》,该碑由亦是清代著名学者、书法家的桂馥(号未谷)撰书。碑帖前有署名“博文”者所写《复兴汉隶书风之先驱·桂馥》一文,其中写道,清人杨翰在他的《息柯杂著》里记载了五龙潭上有桂馥篆书的楹联:

  上荫乔木,下输寒泉;

  坐待禅僧,瞑留野客。

  朋友问:这作者到底是谁呢?哪一副文字是对的?

  这两本书我都有,也不止一次读过,但是没有注意到两者的不同。翁方纲比桂馥大三岁,两人乾隆年间都曾客居济南。翁方纲是否到过五龙潭未见记载和相关诗文,不可确知,而桂馥与五龙潭的关系则非比寻常。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桂馥在济南与周永年筹办借书园,而周永年即居住于五龙潭边的东流水街。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桂馥与好友谋划建成潭西精舍三楹,以为游宴之地。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春二月桂馥自莱州返潭西精舍,作《潭西精舍记》;六月于精舍凿池得泉,题名“七十三泉”;九月建草亭,名之“谈助”,并为济南画家郭敏磐《潭西客夜图》题写画名与引言。至乾隆六十年(1795年)八月,除曾短暂重游莱州外,桂馥一直来往于五龙潭上。因此,该联作者是桂馥的可能性更大。

  然而,要真正弄清作者还须查找更权威的记载,并且两书所录上下联相反,文字亦有不同,这也须查证。

  随后我查阅了当代多种书法类图书和楹联类图书。梁披云主编,香港书谱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中国书法大辞典》“桂馥”条记录为“上荫乔木,下翰寒泉;坐待禅僧,瞑留野客”。

  李国钧主编、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中华书法篆刻大辞典》,“桂馥”条记录为“上荫乔木,下输寒泉;坐待禅僧,瞑留野客”。《复兴汉隶书风之先驱·桂馥》一文莫不是转抄于此?

  刘传喜、彭兴林、陈敏杰编著,山东美术出版社2013出版的《中国法书图鉴》卷7“桂馥”条记录为“上荫乔木,下翰寒泉;坐待禅僧,暝留野客”。

  这3种书法工具书俱言联语转自《息柯杂著》,“篆书”者是桂馥,但文字又各不相同,其他书法类图书的记录皆同于以上三书之一种,如刘万朗主编的《中国书画辞典》(华文出版社1990年出版),苏原郭恒著《中国书法史通论》(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

  查阅到的数种楹联类图书,所载此联的作者和文本皆同《山东名胜楹联》,而以《山东名胜楹联》为最早。

  这更加让人无所适从。于是我又查找清代和民国时期的记载。

  震钧辑、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刊刻的《国朝书人辑略》,其卷七记录《息柯杂著》所载联语为:“上荫乔木,下翰寒泉;坐待禅僧,瞑留野客。”《中国书法大辞典》与之一致。

  李放始编于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成书于1924年、印行于20世纪30年代的《皇清书史》,其卷二十八记录《息柯杂著》所载联语为:“上荫乔木,下翰寒泉;坐待禅僧,暝留野客。”《中国法书图鉴》与之一致。

  书法类图书的3种文本加上楹联类图书的一种,文字都有难解、可疑之处,似皆不准确。看来只有查到《息柯杂著》才能作一判断。刊刻于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的《息柯杂著》终于查到了,其卷三联语如下:

  上荫修木,下看寒泉;

  坐待禅僧,瞑留野客。

  文字果然与以上提到的各书全不一样,上面的竟然皆误!由此可知,引文最好直接引自原作,转引很难避免错误。若是一时找不到原作,最好标明转引自何处。

  以上诸书,大概只有《国朝书人辑略》是直接抄录自《息柯杂著》,但是把“修”错成“乔”,“看”错成“翰”。《皇清书史》明显转自《国朝书人辑略》,当代书法类各书则又直接或间接转自这两种清末民初图书。

  《国朝书人辑略》的差错是怎么造成的呢?“修”错作“乔”,应是辑者震钧把不常用的“修木”,误写成常用的“乔木”。“看”错成“翰”,则应与《息柯杂著》作者杨翰的名字有关,“看”和“翰”音近,随手写成杨翰之“翰”。《中华书法篆刻大辞典》错上加错,因字形相近,又将“翰”错成“输”,也有可能是认为“翰”字难通,而有意改之。倘若如此,须作说明,且改为“输”亦觉勉强。《复兴汉隶书风之先驱·桂馥》似乎再转此。

  在现代汉语中,表示日暮、黄昏用“暝”,表示闭眼、眼花用“瞑”。而在古汉语中,“瞑”通“暝”。古今图书引录《息柯杂著》,多数保持原样,仍然用“瞑”,有的则改用“暝”,如《皇清书史》《中国法书图鉴》。此种情况及类似的情况当下在出版物中应如何处理?目前所见,各家出版单位标准并不一致。我意,直接引用,若非该字有简化字,保持原貌不改为宜。

  《山东名胜楹联》将此联列为翁方纲作品,恐并无清代或民国文献依据,似是搜集整理资料时的失误。“翰”于此确实难通,《山东名胜楹联》有可能也因之臆改作“瀚”,取其洗涤、浣洗之义。或又认为按一般规则下联末字应为平声,于是便自作主张将上下联位置互换。殊不知这样就颠倒了两个句子的逻辑关系、感知顺序,全联的文学性和画面感大受损害。

  虽然绝大多数对联,下联末字为平声字,但是如同有仄韵诗一样,末字上联平、下联仄的对联还是有的。比如长沙岳麓书院的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北京故宫清乾隆皇帝书房“三希堂”悬挂的对联“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桂馥这副联是集句联,《息柯杂著》卷三《跋五龙潭桂未谷书四则》写道:

  潭上又有先生篆书一联云:“上荫修木,下看寒泉;坐待禅僧,瞑留野客。”乃集《水经注》与白香山语,就一枯木劈为二片,以指书其上刻之,故较他书尤古茂。予旧有拓本,适来潭上,亟访之,已无存矣。旋于僧房觅得之,将入爨下,爰携之归,重刻一本,异日得游济南,当送归,以还旧观。

  “指书”,用手指代笔蘸墨写字。“爨下”,灶下,代指厨房。

  上联集自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四十《渐江水》,“渐江”即浙江,其中写道:石帆山“南对精庐,上荫修木,下瞰寒泉”。“上荫”“下瞰”的主语是“精庐”,非“石帆山”。

  下联集自唐代白居易《盘石铭》,其中写道:“客从山来,遗我磐石。圆平腻滑,广袤六尺。”“坐待禅僧,眠留醉客。清泠可爱,支体甚适。”

  桂馥所书改动数字。至此,若认为此联的文本和作者都已追根溯源,彻底弄清楚了,那又错了。

  大致写完上述文字后,我又翻阅清嘉庆元年(1796年)陈秉灼、沈默编次,桂馥作序的《潭西精舍纪年》,陈沈二位亦是卜筑潭西精舍的发起人,书里竟然有关于此联更早、更确实的记录:

  (乾隆)五十八年癸丑

  夏四月,秀水吴友松秋鹤来,作《研虑像赞》,又与历城周震甲东木作精舍楹帖,未谷指头篆书于木。

  赞:(略)

  楹帖:

  上荫修木,下看寒泉。郦道元

  坐待禅僧,瞑留野客。白乐天

  据之可知,此联实乃吴友松构撰,桂馥篆书。杨翰所见拓本和实物,应没有撰者之名。或许桂馥亦未署名,杨翰是通过字迹和访谈确认为桂馥所书。

  吴友松,字秋鹤,浙江秀水(今嘉兴)人,诸生,游幕山东十余年,诗才清逸,尤工填词,著有《野花词话》。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作《七十三泉记》,五十九年(1794年)秋冬季返归南方。嘉庆三年(1798年)初以痨病卒,年仅36岁。

  周震甲,济南人,清代著名藏书家周永年之子,字东木,世居五龙潭以东的东流水街,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举人,历任河南通许、尉氏、太康知县,嘉庆三年(1798年)署河南裕州(今方城)知州,十年(1805年)任河南信阳知州。《潭西精舍纪年》所言周震甲的精舍,应是其不久前购得的罗氏贤清园,位于五龙潭北,内有贤清泉。因周震甲自号朗谷,故改名为“朗园”。

  杨翰,字伯飞,一字海琴,号樗盦,别号息柯居士,直隶新城(今河北省高碑店市)人,清代著名学者、书法家。生于嘉庆十七年(1812年),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进士,咸丰六年(1856年)后长期在湖南任知府、道员,光绪五年(1879年)病逝。

  据《息柯杂著》,杨翰五龙潭访联是在咸丰四年(1854年)初秋,距桂馥写联已过去61年,其时任翰林院编修,随钦差大臣胜保在山东与太平天国北伐军作战。杨翰所述潭上觅联之经过,颇具戏剧性,但是也不能说一定有演义的成分。如果确是实录,那这副珍贵的先贤作品是否早就不属周家?若属周家,祖上遗物为何竟成僧房薪柴?周永年是济南著名的藏书家,其生前身后藏书逐渐风流云散,这副联板的命运莫不同周家藏书一样?其中的滋味颇可咂摸。世事无常,就稍大的尺度而言,什么都是浮云,没有百年不变的事情。

  最后讲一讲桂馥所书联语文本。按照常理说,集古人句,特别是像郦道元、白居易这样的大名家的句子,不能随意改动,除非不改不足以达意。

  此联多处改动,似不像吴友松所为。一是桂馥比吴友松年长27岁,学问也大,当时已是进士,又是书法名家,而吴友松乃一布衣,岂敢在桂馥面前随意改动前代诗宗文豪的佳句;二是比较原文与联句也看不出改动之必要;三是字出桂馥之手,桂馥说了算。因此应是桂馥书写时有意无意的改动。

  上联“瞰”与“看”意思虽差不多,总归还是有所区别的,“瞰”有俯视之义,郦道元因此选用。“瞰”改作“看”,似是书写时吴友松诵句,桂馥无意间听错写错。

  此联的格式为邻句自对,即上下联分别前后句自对。下联后句的“眠”同与之相对的前句的“坐”,皆为动词,而“瞑”则为名词。为何把白居易对仗的句子改得不甚工整呢?或因两字音近,吴友松又是浙江人,山东曲阜人桂馥再次无意间听错写错。当然,若说以上两处改动是桂馥有意为之,也不无可能,毕竟这种再创作未伤筋动骨,还让人辨识得出所集文句的原貌。

  醉客,指喝醉酒的人,亦指好饮酒的人。野客,指乡野之人,多借指隐逸者。至于将“醉客”改作“野客”,则应是桂馥有意而为。他或生活中即不喜醉客,抑或认为有隐逸之义的“野客”,更符合周震甲在五龙潭、贤清泉边修筑精舍的情调和意趣。

  2021年初,我曾参加一个五龙潭景区扩建研讨会。倘若扩建或者进行文化提升,希望让这一副古联,以及其他古雅的传世楹联,走出故纸重见天光,为五龙潭景区,自然也是为济南,增添(或称恢复)一缕名士之风和书卷之气。

  若问,如果重制此联,是用吴友松的文本呢,还是用桂馥的文本呢?我想,这还真是一个难以取舍的事情,到时再讨论吧。

作者:周长风

责任编辑:鞠月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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