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时候我们到叶行一家去。看见他镇定地趴在一张极长大的工作台上头,翻闲书、画毛笔画、临古人帖,眯缝着眼睛,拿刻刀细细地做皮雕。旁边玻璃杯泡一杯茶,茶是自家茶山上产的白茶,他送过我们一大袋子,泡出来茶水碧色中带点儿鹅黄,叶尖上细细的毫毛闪银光,照出来特别上镜,特别的岁月静好。
茶凉了。叶行一捧着一块不知打哪捡的破石头,努力想将几撮草安放在石头上。“你这是?”“做个小摆设,做完了找个瓷碗一放,灌上水,有山,有树,有河,我老家山就长这样,好看伐?”
叶行一是个年轻人——起码算中青年吧,弄了这一身老干部爱好,实在令人吃惊。最近又在工地上捡了几块据说是明代的城墙砖,在上面刻字,刻日本的和歌,刻敦煌的经卷,然后用宣纸一拓,古雅得很时髦,朋友圈的文艺男女排队索要。我说:“哎,你这个,跟发财有什么关系?”“没有的。”“那还不快去干点发财的正事!”“哦,我很快就会发财的。”叶行一头也不抬,笃定地回答。
我就点点头信了。1000多年前的唐朝,有一个叫段成式的人。此人是名官后代,相貌英俊,风度潇洒,能写诗,会调情,能踢球,会玩鹰。还有点小洁癖,跟人说话,嫌别人嘴臭,就直接把人家的脑袋推到一边去。因此经常要拔剑跟人对砍,身体锻炼得很健壮。靠祖荫,官做得也不小。就这么一位大唐纨绔的典型,却有个偏门爱好:写小说。中国的小说是从名人八卦和怪谭笔记发展起来的。八卦体的代表是《世说新语》,怪谭体的代表,就是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这本书的内容既怪异又庞杂,可以说是上天入地、包罗万象、河图星象、奇珍异兽、修仙打怪、皇家秘辛、社会猎奇……什么都有,作者什么都知道。
比如他告诉人们,住在昆仑山的那位西王母,姓杨,名“回”,又名“婉妗”。灶王爷名唤张单,字“子郭”,其貌姣好如美女,和老婆恩恩爱爱,生了6个女儿。
针对困扰民生的鼠害问题,作者提供了一种“避鼠神泥”的制作方法,该神奇泥土涂在哪儿,哪儿的老鼠就会绝迹。
他还提醒大家:睡觉的时候,不要把手脚伸到床的外面。永泰年间,扬州有一王姓书生,就是这样被从床下伸出的怪手给拖到地下,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书中最迷人的,是一些没头没尾的故事。这些短小的故事,有的恐怖,有的诡异,有的深情,但都不例外地,具备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有很奇妙的文学美感。
比如说有一书生,白日醉卧,忽见屏风上画的美人都走下地来,踏歌道:“长安儿女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腰浑忘却,蛾眉空带九秋霜。”其中一女子便问:“如何是弓腰?”歌者笑道:“瞧我的。”便做下腰的动作,腰肢如弓,云鬓着地,美不胜收。读书人见识短少,惊吓之下,竟发声吆喝起来,美人们便一哄而散,都回到屏风上去了。
这个故事,如果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来写,美人若不和书生做个儿子出来,是收不了场的。如果放在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书生少不得要发些“妖物惑人,我辈当自重”之类的感慨。但段成式只是说:“此后,也并没发生什么其他的事情。”
就这么随便地没了。简直不像故事,更像我们聚散倏忽、祸福无常且没道理的人生。不过,真实人生到底是平淡的,普通人到底是少见识的。看过了以后,读者的心里,便被播下了一点好奇的、幻想的种子,感觉到一点莫可名状的恍惚和忧伤。
鲁迅说段成式的风格是“古艳颖异”,这条路子,到明清小说大发展的时候,早已式微了。叶行一念叨了好久他要写书,现在突然交出一本书,意外之外的意外,是在这本书里,我读到了“古艳颖异”的一脉余风。
“古”者,保持原始浑然的质地。“艳”者,浪漫优美。“颖异”者,新奇古怪,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要“古艳颖异”,写作的时候就不能有什么目的性,不能太强调意义与价值。叶行一的这本书里,讲了一些有名有姓的古代艺术家的事情。但你把它们当成人物传记读,必然上当。也不是一般我们熟悉的小说——它们没有丰富的情节,没有鲜明的人物,不能让读者产生代入感,不能获得生活启迪。它们是“纯”的文学故事,只会不由分说把人裹挟进奇异与美的世界里。
一千年前,段成式说过一个故事:大唐贵妃染着异国奇香“瑞龙脑”的衣带,偶尔走动中拂过卑微乐师的帽檐。多少年后,红颜成泥土,乐师献出珍藏的帽子,香气仍然令人流泪。
叶行一书中的这些故事,这些艺术家们的传奇,包括他们一生为之癫狂无法说出口的那些追求,就像这缥缈的香气一样,似乎毫无用处,却令人动容。
叶行一很喜欢讲故事,跟他那些充满狂想和逼真细节的发财大计一样,听了以后,理智上知道不可信,情感上却相当受蛊惑。
比如说他老家一个表舅,没有钱,没人跟他,就去买老婆,把家里的积蓄花个精光,最后落得人财两空,从此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他就在房子里挖了个洞,天天钻在里面,吃喝拉撒不出来。
“后来呢?”
“都懒得管他了。不知道哪天再看,就找不着人了。”
你看,虽然看上去一本正经,但我总觉得,叶行一身上,藏有一种古里古怪、没头没脑、浪漫不可救药的气质。此种气质,忽而流荡,忽而堰塞,终于泄发而出,就成了这么一本书。
书里关于艺术家们的故事,有些是史实有之,有一些是虚构,还有一些纯属伪托。当细心的读者注意到这一点时,请不要责怪作者的不靠谱。文艺之美与趣,就像蛊惑人心的异香,总需要一些必需的依附。至于是附着在妃子的衣带还是乐师的帽子上,那并不重要。
法国作家尤瑟纳尔,写过一个关于中国画家的故事。皇帝沉醉于王佛绘画展示的美,却发现自己看到的真实世界如此丑陋悲惨。深感受到欺骗的皇帝,抓住老画家王佛,杀掉了追随他的弟子,还声称要挖掉他那双能发现美的眼睛,砍断他创作美的双手。
王佛揉着昏花的老眼,提起画笔。笔墨将大海、风暴、礁石、海鸟……带进了皇宫,然后带着死而重生的徒弟,乘小舟远去了。把哀伤的皇帝与惊恐的大臣们留在原地——海水从他们身上退却,不留下一点痕迹。他们既不会淹死,也不能尾随而去,还会很快忘记一切。
我想,这本书中的主角们,如果遇上老画家王佛,是会击掌相庆、把臂同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