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杰
郭沫若先生曾经指出:“泰山应该说是中国文化史的一个局部缩影。”自秦至今,源远流长且琳琅满目的泰山石刻,是泰山文化的珍品,也是这部文化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历代帝王到泰山祭天告地,儒家佛道传教授经,文人墨客登临览胜,无不在泰山上刻石以记。可以说,泰山石刻是一部名副其实的“石头史书”。
在这部“石头史书”中,有两块石刻显得与众不同,因为它们既不是帝王封禅祭文,也不是道观寺庙重修记要,更不是达官贵人骚人墨客题景楹联颂岱诗文,而是为“山东济南府莱芜县乡民”所立。这两块石碑就是——
何为“施茶”
施,给予,施舍。施茶,字面意思就是给予别人茶水,按今天的话说,就是对过往行人提供无偿的茶水服务。施茶,属于一种出自内心的自愿善举。在古代,由于受交通条件的限制,人们出行大多数是步行,而步行就不便于携带过多的东西。有时路途遥远,天长日久,可以随身携带一些食物,但是却很少甚至没有带水的。既然水不方便携带,而水又是出行必不可少的东西,怎么办呢?于是,就有乐善好施的人家在路口放置一水瓮(条件稍好点的放置一口水缸),瓮内灌满茶水,瓮旁放上一个茶桌,桌上置有水瓢茶碗。水瓢茶碗也不甚讲究,碗大都是粗瓷大碗,水瓢也是用葫芦的干壳做成的长勺。桌旁放着小板凳,以供远道而来的行人坐下来慢慢饮用。是谁送来的茶水?不知道,也没有人守在水瓮旁。那茶水不要钱,行人只管饮用就是,喝没了还会有人再送来。有的地方还在大路边建起一座专门的茶亭,不但备有茶水,而且还可以供行人纳凉休息。
施茶,在中国古时十分常见。宋代著名大臣、浙江温州人刘黻(1217—1276),在描写浙江、福建一带沿途施茶习俗时,曾写有这样的诗句:“世路几销歇,一翁常施茶。”海南省海口市至今有一村曰“施茶村”,村子因一座“施茶亭”而得名。据《琼山县志》记载:“施茶亭,在县西三十里许,其地无憩息所,来往苦。明大学士丘濬因卜葬母,曾经其地,建亭施茶水以济行人。”丘濬(1420—1495),今海南省海口市琼山区金花村人,明代景泰五年(1454)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后累官至礼部右侍郎,加太子太保,兼文渊阁大学士。丘濬十分注重仁义道德、孝礼谦让,亭子建起以后,他还出资雇人长期在此烧水施茶,普惠路人。后此亭几经重修,而施茶一再延续。清代大文学家、山东淄博人蒲松龄(1640—1715),曾在家乡柳泉设了一个茅草茶亭,为过往行人义务供茶,请饮茶者给其讲故事异闻。蒲松龄用茶水招待路人搜集故事的传说成为千古佳话。清代刘献廷(1648-1695)在《广阳杂记》记载了一个叫“望苏亭”的施茶所,该所是一名叫见修的和尚开的。见修与母亲出家后住在岭上的一个庵内,母子一起为行人施茶。刘献廷曾为之题写对联:“赵州茶一口吃干,台山路两脚走去。”清乾隆年间曾任山东齐河知县的诗人戴亨(1691-1762?),曾写有一首《谷口茶棚庵》的诗:“谷口施茶僧,击磬迎来往。松棚午阴凉,时有松风响。”
鲁迅先生在1935年5月9日的日记中写道:“以茶叶一囊交内山君,为施茶之用。”内山完造是鲁迅的一位日本朋友,他在上海的山阴路开了一家书店,鲁迅是书店的常客,两人相识多年并成为好朋友。1935年夏天,天气酷热,内山完造与鲁迅先生商量,决定行施茶善举。内山在其书店门口放置一口茶缸并负责烧水,而鲁迅则负责提供茶叶。鲁迅去世后,内山完造曾经在一篇名为《便茶》的回忆文章中,较为详细地记述了那次施茶善举。施茶原是不需回报的,内山完造却经常在茶缸里发现几枚铜钱,起初他还以为是小孩子不慎丢进去的,但当他亲眼目睹人力车夫在饮茶后将铜钱投进缸内时,不禁为中国劳动人民的伟大品格感到由衷的敬佩。
近些年来,随着交通工具的发达,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出门基本上不再步行,且路边商店比比皆是,各种饮料及矿泉水琳琅满目,“施茶”这种习俗也就日渐消失了。
万仙楼两块“施茶碑”皆为莱芜百姓所立
万仙楼,又名望仙楼,位于泰山中麓红门宫以北。从红门进山,过了红门宫不远就看见一座跨道门楼式建筑,那就是万仙楼。在万仙楼门洞内的东西两壁上,各镶嵌一块“施茶碑”。两块“施茶碑”均刻立于明代万历年间,且皆为莱芜人所立。
门洞东壁上的“施茶碑”刻立于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题为《莱芜县进香施茶镌石碑记》。此碑高104厘米,宽51厘米,圆首。额题“施茶碑记”4字,字径6厘米,正书。碑阳刻文7行,满行40字,凡248字,字径l.6厘米。全文如下:“盖闻东岳泰山,威灵圣母,懿号元君,主持天下之生民,权掌国家之宇宙,敬之者荷福不臻,禳之者荷灾不灭,普照天下出生免死之径路,乃集福涤祸之良方。由是弟子苏冲气,自幼弃俗,初入道教,昼夜讽诵皇经二十余载。思虑未遇高人,前缘无种,预修往因,奈我无力以善劝人。今生富贵人身,皆因前世修来;现在作福,无非转来受用。千条圣路,无过修善第一。施茶一年,众人诚心,同名会社,各出己资,共集一处,普舍施茶。八方往来人等,济饥渴之后,缘登山涉水。于就顶路三元宫中寓居,施茶三载,今方克备。镌石刻姓扬名,庶使福果昭彰,惠祈阴功不昧,名扬万古,耿耿不磨。以此赣言,略以为记。少保兼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萧大亨(下略)大明万历岁次乙巳四月孟夏吉旦”。
碑文中说,有一莱芜籍苏姓道人与香众结为会社,在泰山“施茶三载”。施茶,这本是一个小小的善举,但这小小的善举却感动了时任兵部尚书的当朝重臣泰安人萧大亨。萧大亨家族不但对这一义举给予资助,还刻石碑立于登山大道旁以弘扬其善行。
镶嵌于门洞西壁上的那一块,刻立于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题为《朱自然等施茶记碑》。此碑高142厘米,宽60厘米,圆首。额题“施茶碑记”4字,字径7厘米,正书。碑阳刻文l3行,满行34字,凡365字,字径2.5厘米,亦正书。全文如下:“山东济南府莱芜县乡民朱自然等数十人,盖积善士也,香醮圣母者有年矣。已而于万历戊申岁,见四方同志者,当暑候盘旋巅下,每每艰于壶物,心甚怜之,遂而结社施茶,普济群生,于今三年,事阕数十人。乃向予而请曰:‘古有立石颂德,兹无德;立石颂功,兹无功。功德不足颂耶,祈一字以铭片心可乎?’予因探心而诘之曰:‘无为而为者,虽私,公也;有为而为者,虽公,私也。世之托名射利,最下也。予固洞谅,尔众知其□而不为意,毋乃解脱未了,芥带尚留,将祈贶于神乎?将种惠于人乎?抑将□专名□□□□修来世□乎?有一于此,亦是利根未拔耳。’当下数十人皆默然良久曰:‘是诚何心哉?□之一念,行之三年,问之吾,吾不知也。’噫!几于化矣,予特撮浮辞而扬曰:‘生一邑者,几曾施一邑?主一郡者,几曾施一郡?主九有者,几曾施九有?而今一匹夫,捐资所沾沃者,动至百千亿万人,不可指数。嗟乎!儒子多言传济释行,先勤布施,可谓兼之矣。惜余俚甚,无以标盛事于不朽云耳。’莱芜县儒学廪生郭沐恩拜撰。”右下部刻赞诗一首:“朱君引众结善缘,施茶修醮已三年。锲石为碣留名识,刻字撰文继代传。众求百福袖手待,独操一心意马悬。祈祝圣母加吉庆,愿赐阖会福寿全。”以下49人题名略。刻立时间:“万历三十八年岁次庚戌,四月十八日立。”
文中的“万历戊申岁”即1608年。碑文中说,从1608年到立碑的1610年,“莱芜县乡民朱自然等数十人”,因四方来登山者苦于登山道中无水饮用盘聚山下,而在此施茶三年。
“施茶碑”何以立于万仙楼
泰山,是中华民族的象征,被誉为“五岳独尊”。它东望大海,西襟黄河,北依古济水,南有汶泗江淮,气候湿润,雨量充沛,地理位置得天独厚,非常适宜人类居住。秦始皇一统六国,登泰山祭天地,祈盼政权巩固,此后,汉唐宋数代皇帝均登临泰山祈求天下太平。泰山成了四海统一的象征,天下太平的“吉祥物”。后来,不仅是帝王朝拜,黎民百姓也朝山进香。宋代苏辙曾在他的《岳下》诗中写道:“车途八方至,尘坌百里内。”写出了当时朝山的盛况。明初,碧霞元君的影响开始扩大。明成化、弘治年间,其行宫逐渐遍布长江南北,成为全国性信仰,“齐、晋、燕、秦、楚、洛诸民,无不往泰山进香者。其斋戒盛服,虔心一志,不约而同”(明谢肇淛撰,郭熙途校点《五杂俎》),其中以现在的山东、河北、河南等地最为兴盛。香客到泰山朝拜的主要对象为碧霞元君。明王锡爵(1534-1614)在其《东岳碧霞宫碑》中说:“自碧霞宫兴,而世之香火东岳者,咸奔走元君,近数百里,远即数千里,每岁瓣香岳顶数十万众,施舍金钱币亦数十万,而碧霞视他岳盛矣。”元君诞辰日农历四月十八日的庙会,也逐渐演化为民俗节日,这一天到泰山朝山进香的百姓更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万仙楼,是泰山传统徒步登山的入口,今天成了售票处和检票口。过了万仙楼,也就意味着登山正式开始了。由于登山者长途跋涉,多遭饥渴之苦,泰山周边善士便发起“施茶”活动,他们以万仙楼为起点,沿登山路途备置茶水,免费供登山者解渴消暑。
两块石碑何以镶嵌于万仙楼门洞的洞壁上?据史料记载,万仙楼始建于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两块石碑刻立的时候,万仙楼尚未修建。既然石碑刻立于建楼之前,建造此楼时,完全可以把石碑迁移他处,毕竟比起建造一座高大宏伟的万仙楼,两块石碑的体量显得太微不足道了。之所以未将石碑迁移,可能是
因为立碑人萧大亨。萧大亨(1532—1612),字夏卿,号岳峰,济南府泰安州人,明朝后期政治家、军事家。萧大亨幼年家贫,随其父由肥城迁至泰安城里,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考中进士,历任三朝,先后官兵部、刑部尚书达13年,对维护边疆和平立下重大功勋。萧大亨于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卸任回归故里,明万历四十年(1612),卒于泰安府第,入祀乡贤祠。明廷在萧氏墓坊上曾撰楹联:“束发登朝,勋业永垂于边地;鞠躬尽节,忠勤益励于宦成。”这是对萧公功绩的高度评价。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朝廷为其追赠太傅。
万仙楼始建时,萧大亨去世不久,但对于这样一个受到朝廷高度褒扬且德高望重的大人物所立石碑进行迁移,那当然是要十分慎重的。既然不能迁移,而此楼又非在此地建造不可,聪明的建造者就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样,不但对石碑进行了原地保护,而且楼也顺利地得以建成。
施茶是中华茶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施茶习俗,源于何地,始于何时,历来有多种说法。惜乎手头几本谈茶的书,均未涉及“施茶”一说。莱芜人自古就有忠厚淳朴、乐善好施的良好社会风尚。万仙楼的两块施茶碑,说明施茶习俗早在明代就已经在泰山周边特别是莱芜普遍存在。
历史上,莱芜没有种植茶叶的记载,当今被世人熟知的莱芜“老干烘”(又名黄大茶),原产于安徽霍山、六安一带,创制于明代隆庆年间,清朝末年才传入莱芜。虽说庄户人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那时对不产茶叶的莱芜人来说,茶,确实是一件奢侈品。朱自然等数十人去泰山施茶的动机,我们无从猜测,也许是出于对神灵的敬畏;也许是用施茶的方式来积善积德,祈求消灾禳病、保佑人畜平安;也许是出于某种许下的心愿得以实现而去还愿;也许是发自内心的自觉行为以求来世的福分——但无论如何,施茶之举,确实惠及了大众,解了行人之渴。施茶,看似简单,实则极其辛苦。汲水,烹茶,将茶水一一舀取给予行人。行人一拨去了一拨又来,水要不断去汲取,茶叶也要不断地添加和更新。一日一月尚且不难做到,坚持三年谈何容易!这不但要施茶者付出极大的财力物力,也要有超乎常人的毅力,更要有乐善好施的品德才行。难怪立碑者不由得发出了对普通百姓施茶善行的赞叹:“主一邑者,几曾施一邑?主一郡者,几曾施一郡?主九有者,几曾施九有?而今一匹夫,捐资所沾沃者,动至百千亿万人,不可指数。”朱自然等人是一群小人物,所做也是一件小事情,作者却以小见大,写出这样一篇意深旨远的文章来。
泰山、莱芜相距百里,对于那时的人来说,这应该是一段不算近的路途。“朱自然等数十人”到泰山上结社施茶,坚持数年,而莱芜籍道士苏冲气则先是在万仙楼,后又到三元宫结社施茶,也是数年如一日,这种善行义举不但赢得了远道而来各地百姓的赞扬,而且连身为朝廷重臣的萧大亨也亲自为其立碑,其影响之大可见一斑。施茶,应该是中国茶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碗茶水,传承的虽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善举,但在岁月的流转中,这早已不止于“给予一碗茶水”,更是一种乡风民风,一种仁爱之道,一种传统美德。它不但是中华茶文化的应有之义,也是对中华文化的一种承载形式和具体阐释。
令人欣慰的是,施茶,这一古老的习俗在今天的莱芜依然相传,且又有了新的内容。
2018年起,莱芜区在农村集市广泛设立“大碗茶”驿站,为来往群众提供一杯暖心好茶的同时,开展宣讲、义诊、政策解读等志愿服务活动,使农村“大碗茶”驿站成为便民服务站、文明宣讲站、知识加油站。截至目前,全区已经建设投入使用“大碗茶”固定驿站128处、流动驿站121个点位,驿站配有专兼职人员及志愿服务人员,在免费提供茶水的基础上,内设阅览区、乒乓球室、休息室等,让群众在喝到一杯热茶的同时,更能接受到精神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