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溪春晓（节选）

□徐锦庚 著

27、荣誉贷

最让高淑贞振奋的，是2018年的春天。这年的1号文件，主题是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施乡村振兴战略。3月8日，习近平总书记参加十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山东代表团审议时，又对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发表重要讲话，提出推动乡村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五个振兴”。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我们也要抓住机遇，围绕‘五个振兴’，顺势而上!”在村民代表大会上，高淑贞兴奋地说。

王元虎猪场旁边，有100亩耕地，已经流转到村集体，村两委打算对外招商，搞农业规模经营。办事处很支持，说可以列入乡村振兴规划。种啥好呢?有人说种甜瓜，有人说种西瓜，谈了几个项目，都不理想。高淑贞说，要种，就要种出品牌效应，具有示范作用。

这天，高淑贞来到源虎食品公司，打算让他一起想想办法。王元虎正同一个年轻人热烈交谈，见高淑贞来，赶紧介绍：“这是薯立方的创始人宋章峰。”

“水立方?”高淑贞没听清。

“哈哈!是薯立方，烤地瓜的。”王元虎赞不绝口，“他有230多名员工，总部在济南，是一家集绿色生态农业、加盟连锁、直营连锁、电子商务为一体的综合性公司，在全国有20400多家品牌连锁店，几乎覆盖所有省份呢!”

“哇!不是烤地瓜吗?烤出这么大产业?”高淑贞肃然起敬。

王元虎滔滔不绝介绍：宋章峰是菏泽成武人，2011年大学毕业时，就在济南开了第一家地瓜坊，是“全国YBC青年创业之星”“山东十大创业青年”。

“啥是YBC?”高淑贞没听懂。

宋章峰介绍：“就是中国青年创业国际计划，YBC是英文简称，是扶持创业的教育性公益项目。这是共青团中央、英国驻华大使馆等8家单位倡导成立的。”

王元虎继续介绍：“为了确保地瓜品质，章峰在种植基地同乡农们一起吃、一起住、一起栽种、一起收获，带动文祖、官庄、宁家埠等街道的贫困村，发展了数百亩地瓜种植。”

高淑贞眼睛一亮，急切地问：“我们村有100亩地，正在招商，你愿不愿来投资?”

“太好了!”宋章峰高兴地说，“我们正需要扩大种植面积呢!”

高淑贞说：“单纯租赁土地，一年租金才3万元，村集体收益太低。咱们能不能合作，实现双赢?”

“三涧溪村远近闻名，我很愿意合作!”宋章峰满口答应。

宋章峰回济南后，拟定一份合作方案：他出200万元，村里出300万元，双方合资建育苗基地;他每年付给村里两笔钱：一是15万元土地使用费。二是在产生效益前，按300万元的4%返还给村里，产生效益后再按6%至8%返还，如果有两季产量，可以协商增加返还额。

高淑贞一算，村里每年至少获利27万元，是单纯租地的9倍，还可以带动5000亩地瓜种植，由宋章峰包销。她觉得这个方案好，立刻向街道党工委汇报，党工委书记李屹东表态支持。于是，双方很快签订协议。

协议签订之后，才发觉尴尬了：300万元到不了账。

高淑贞原指望，搭乡村振兴顺风车，获得政府部门的补助。她拿着协议书，跑了好几个部门，答复都是：你们只有干成功后，才能以奖代补。

“对了，”高淑贞一拍脑袋，“要不，再用一次土地征用补偿款?”

村里的这笔款，多达5000多万元，存在章丘区财政指定账户上。每年7月底、12月底，区里用其利息，按每年每亩1200元标准，给被征用土地的村民发放。

高淑贞在两委会上一说，大家已经尝过一次甜头，纷纷说：“这是好主意。钱越存越贬值，靠吃利息太不划算，不如盘活它!”

高淑贞兴冲冲跑到区国土局。此时，聂朝阳已经退休。国土局答复，这笔款只能专款专用，不能挪作他用，这是制度。

“制度”二字，兜头一瓢冷水，浇灭高淑贞的希望。

解除合同?不行!这意味着违约，会影响三涧溪的对外形象。再说，这是个好项目，不能轻易放弃。

高淑贞不甘心，跑到章丘农村信用社双山分社，找到副主任郭元军，打听有没有向农村倾斜的优惠政策。

郭元军说：“有是有。问题是，以谁名义贷?由谁担保呢?”

高淑贞问：“村委会名义，或者村经济合作社名义，行吗?”

“都不行。”郭元军摇摇头，想了想，忽然眉头一挑，“对了，现在刚推出一个新产品，对你是最合适的。”

高淑贞一喜：“太好了!什么产品?”

“荣誉贷。”郭元军说，“你是老先进了，获得过哪些荣誉?”

高淑贞扳着手指：全国优秀党务工作者、全国三八红旗手标兵、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基层优秀理论宣讲先进个人、第七届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山东省担当作为好书记并荣立一等功、山东省优秀共产党员、山东省优秀女村官、山东省道德模范、山东省脱贫攻坚先进个人、第六届齐鲁巾帼十杰、山东省三八红旗手标兵……

“够了，够了!”郭元军笑了，“光是一个‘全国优秀党务工作者’，就足够了!”

“你的意思是，以我个人名义贷?”高淑贞问。

“是的。”郭元军说，“需要押上你家的房产证，还需要你老公一起签字。”

高淑贞沉吟良久。这个荣誉贷，是把双刃剑，押的是个人信誉，搞砸了名誉受损。何况，300万元不是小数目，万一出了偏差，家庭难以承担。她说：“这么大一笔款，我不能一个人作主，要同家里人商量一下。”

高淑贞大女儿在北大读医学博士。小女儿大学毕业后，在《济南日报》当记者，平时住在济南，双休日时回村陪母亲。赵云昌平时住章丘城里，双休日也回村里，给母女俩做饭。这个双休日，小女儿有事没回来，赵云昌下班到家后，却见妻子在厨房忙着，桌上摆着好几个菜，还摆着酒和酒杯。

赵云昌奇怪：“今晚女儿不回来，还这么丰盛?”

高淑贞从厨房探出头说：“我陪你喝几盅。”

赵云昌看了看墙上挂历，有点奇怪：“不年不节的，咋喝起来了?你不是好久没沾了吗?”

高淑贞解下围裙，步出厨房：“我好久没喝了，今天有点空，想喝点。”

坐下后，高淑贞一边殷勤倒酒，一边说些高兴的事。几杯酒落肚后，赵云昌脸色泛红，有说有笑。

高淑贞见时机已到，装作很随意的样子：“云昌，有件事，要同你商量一下。”

“啥事?”赵云昌放下酒杯，警觉起来，“有啥好事?有事也都是你作主。同我商量，别又是缺钱吧?”

高淑贞有点难为情：“嘿，还真让你说着了。”

“怪不得!”赵云昌恍然大悟，轻轻一拍桌子，“我说呢，今天这么殷勤，原来是黄鼠狼给……给啥拜年——没安好心哪!我差点上当了。”

“嘁!看把你嘚瑟的。”高淑贞白了他一眼，嘴巴不饶人，“我同你商量，是尊重你是一家之主。要不，我自己就拍板了。”

“那好吧——”赵云昌拉长声调，“有什么事，就向一家之主汇报吧。”

高淑贞一五一十，把荣誉贷的事说了一遍。

赵云昌一边听，一边锁紧眉头：“我真服了你，这么喜欢折腾!把房产证当提款机了?押了一次又一次。为村里做事，我不反对，但也得量力而行。这个项目虽然好，也不是非做不可。不做，别人能怎么着你?做成了，村民未必领情，说不定又写举报信，说你谋私利了。万一搞砸了，我们就要砸锅卖铁、倾家荡产，有谁会帮我们?我呢，从来不指望沾你的光。你呢，也别老是连累家里，把我搞得心神不宁。”

高淑贞静静听着，过了良久，看着丈夫，柔声说道：“你说得在理。这事儿，可做可不做，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吉凶未卜。可我是一村之主啊，总得为村里的长远发展考虑，不能因为一些人瞎叨叨就不做事。你别生气，你是我最亲的亲人，我遇到难处时，不靠着你，还能指望谁呢?”

听妻子这么说，赵云昌消了气，脸色缓和下来。

高淑贞剥了一只虾，放在丈夫碗里，继续说：“虽然有些人误解我、中伤我，我相信，绝大多数老百姓，是理解我、支持我的，上级领导也是理解我、支持我的。今天我理了一下，发现有这么多的荣誉。这些荣誉，既是组织上对我的肯定，也是老百姓对我的信任。这是无价之宝，花多少钱也买不来。就冲着这一大摞红本本，我也要好好工作。荣誉贷，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这本身就是一份荣誉。我能用这份荣誉为村里作点贡献，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是一件很荣幸的事。”

响鼓不用重槌敲。妻子一番话，说到赵云昌心坎上。作为一名教师，他焉能不懂这些道理?他为刚才的态度羞愧，赶紧给妻子剥了两只虾：“你这么操心，辛苦了，多吃点。你说的，我都理解。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陪你走一趟!”

丈夫的举动，让高淑贞心里暖暖的。她给丈夫斟了杯酒，慢声细语：“其实，我也不是一味蛮干。我打听过了，章丘有13个乡村振兴示范村，济南和章丘按四六配套比例，扶持每个村1000万元，扶持方式是以奖代补。也就是说，如果一事无成，就一分没有;只要项目做成，资金不是问题。我搞荣誉贷，只是先垫资而已，没啥风险。当然了，如果项目半途而废，还是有风险的。”

赵云昌提了个问题：“300万元不是小数目，每个月利息要1万多元呢。这笔开支，谁承担呢?”

“先扣我的工资。”高淑贞说：“宋章峰答应，先预支我5万元付利息，将来结算时再扣下，但需要让王元虎给我担保。”

赵云昌乐了：“你像老母鸡带小鸡一样，终于把元虎带大了，现在轮到他为你分忧了。”

“是啊!”高淑贞甚是欣慰，“他的翅膀已经长硬，可以为村里作贡献了。”

赵云昌给两只酒杯斟上酒，端起来：“啥时去办手续?我请好假，陪你一起去。”

“好!”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两颗心挨得更近了。

第九章 推心置腹

28、平医闹

西涧溪南侧有条村道，要拓宽成涧泰路，需要拆苏朝光的房屋。他在家里开了个小卖店，平时靠这个店谋生。要拆迁，自然不乐意。巧得很，工业园区征地，苏家的承包地也在征用范围。高淑贞上门做工作。

苏朝光媳妇叫姚玉花，夫妻俩五十出头。高淑贞进门时，见姚玉花捂着半边脸，病恹恹的样子，关切地问：“咋着了?”

姚玉花有气无力：“头疼。眼睛看不见。”

高淑贞问：“知道啥毛病吗?”

姚玉花说：“好像是白内障。”

高淑贞想起叶恒德老伴的眼，就说：“还是去医院看看。”

姚玉花苦着脸应道：“看啥?死了拉倒。”

“别说丧气话，”高淑贞安慰道，“有病就得治。这样吧，我陪你去。”

姚玉花没吭声，不太情愿。

高淑贞知道她心事。农民最怕看病，虽然有了医保，但交通不便、医院不熟。有了病，能熬就熬，能忍就忍，就说：“你别担心，我用车子拉你去，帮你找熟人。”

“嗯哪。”姚玉花露出感激之情。

高淑贞领着姚玉花，来到章丘市眼科医院。真是无巧不成书。医生检查后说，不是白内障，她脑里长了颗脑瘤，压迫视神经，建议上章丘市人民医院。

高淑贞拉着她，赶到章丘市人民医院。正巧，高淑贞有个学生邢新，是这里的医生，检查后说要住院做手术。打开脑腔，才发现瘤长在主动脉上，手术风险极大，只好重新缝上。

苏朝光两口子不干了，说把脑壳打开了，还是看不见。医生说，你这个瘤不能切，手术风险太大，不收你们的医疗费了。两口子说，脑壳不是白挨一 刀了?不行，得赔钱!拿着被子、褥子，就睡在院长门外。

医院协调几次，两口子横竖不答应，只好向高淑贞求助，请她协调。高淑贞好说歹说，双方才达成协议，医院除免医疗费外，另外赔偿3万元。

钱拿到了，病还得治。高淑贞找到邢新说：“都是本村人，该帮忙还得帮忙。”

苏家这一闹，让邢新很没面子，但他不计前嫌，仍联系自己的老师，是济南一家医院的专家，请他帮忙。

姚玉花住院后，瘤被顺利切除，开始时状况不错，但只过了一天，突然七窍流血，不治而亡。

亲人猝然去世，苏家父子悲痛万分，当场发飙。儿子苏顺明揍了医生，被保安摁住，警察将其拘留。放出来后，他俩决定大闹一场，赶回村里搬救兵，让村民一起去医院闹。高淑贞坚决制止，向大家解释事情经过，认为要协商处理，聚众闹事不妥，村民都觉得有理，无人鲁莽行事。

苏顺明气呼呼赶到村部，冲着高淑贞，劈头就是一句：“书记，你咋向着医院哩?”

高淑贞冷静地说：“人没了，我也很难过，但我不同意去医院闹。我不是向着医院，是向着理儿。手术前，你们是签了字的，有风险你们是知道的，出了事应该按程序处理。”

苏顺明悻悻离开，又去舅家搬救兵。舅家人带着花圈、白横幅，开着大卡车，到医院闹事，但被驱散。他们没想到，这招儿在章丘灵，在济南却不灵了，心有不甘，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尸体也不要了，扔在太平间，打起官司来。然而，因证据不足，法院不予立案，拖了一年半，毫无进展，医院也不理不睬。

父子俩骑虎难下，想把姚玉花运回家。管太平间的人一算账，尸体保管费4.8万元，不付钱，不让拉走尸体。父子俩一筹莫展，心力交瘁。

再说修路的事。碍于苏家遭遇不幸，高淑贞不便谈拆迁，只好先搁着。涧泰路其他路段均已竣工，只在苏家这段留了个尾巴。车子开到这里时，只得刹车绕行。

眼见苏家父子浑浑噩噩，顾不上逝去的亲人，高淑贞于心不忍，对苏顺明说：“你这做儿子的，该讲点孝心，尽快让娘入土为安。”

苏顺明咧咧嘴：“我有啥办法?我付不起钱。”为打这场无谓的官司，父子俩无心生产，坐吃山空。苏顺明已届而立，还是孑然一身。

“难道让你娘一直躺在冰柜里?简直是个混蛋!”高淑贞恨铁不成钢，思忖良久，“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这回，高淑贞用上人大代表的身份，频频往济南市人大和民政、卫生部门跑，反映苏家的困难。因太平间归民政部门管辖，在济南市民政局长协调下，最终免除了保管费。

从太平间到殡仪馆，如果雇人抬尸，需要运输费500元。这笔钱，苏家舍不得出。高淑贞想了想，找副书记李东刚商量：“咱俩搭把手，帮他们抬了吧?”

“你?”李东刚吃一惊，“哪有女的干这活?要不，我另外找人吧。”

高淑贞摇摇头：“这活儿，大家都忌讳，别难为别人了。”

“是啊，谁不忌讳呢?我也忌讳。”李东刚苦笑了一下，“也只有你能做。”

“其实，我……心里也打鼓。”高淑贞据实说，“可是，谁让咱是党员、干部呢?咱不上，谁上?”

李东刚连忙说：“我明白。你都能上，我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躲?”

高淑贞叫上苏顺明，让杨威开车拉着，赶到医院。院里车子多，杨威去找车位，顾不上帮忙。高淑贞和李东刚、苏顺明进入太平间。

毕竟是女性，置身太平间，高淑贞心绷得紧紧的，血液仿佛也凝固了，恐惧感像无数小虫子，直往汗毛孔里钻，禁不住缩起脖子，身子也收拢起来，双脚像是绑着绳，迈不开步子，呼吸都有点困难。她悄悄张开嘴，深深吸口气，再使劲往外呼，还不敢发出声音。反复几次，心里才放松了些。

拉开抽屉，几个人傻了眼：姚玉花还穿着手术衣，里面空无一物，冰冻一年半，已是硬邦邦，像块冰坨，手术衣已与身子冻成一体。目睹此惨景，高淑贞顿时潸然泪下：“老姚啊，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一听这话，苏顺明嚎啕大哭。

姚玉花本来就胖，体重一百五六十斤，经这一冻，更加沉重。高淑贞见苏顺明瘦小，就让李东刚一头，她和苏顺明一头，三人合力将姚玉花抬上运尸车。这样的活儿，哪有女人干的?旁边人见了，无不惊讶。

运尸车是雇来的，司机一看这场面，十分诧异：“咋让女的抬?咋不找个男的?”

苏顺明抹了把泪，指着他俩说：“这是俺村书记，这是副书记。”

“啊?”司机一听，眼睛瞪得溜圆，“现在还有这样的干部?真不错，佩服，佩服!”

高淑贞跑前跑后，帮着免掉保管费，已经让苏家父子感激不尽。这会儿竟然还帮着抬尸体，苏家父子更是感激涕零，心里疙瘩解开了，丧事料理后，爽快地在拆迁和征地协议上签了字。

高淑贞长吁一口气：一块石头被焐热了。

涧泰路顺利通车。这意味着，三涧溪的环村路全部打通。 (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