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德泉得名于明德王府北门俗称
2013年,济南市园林部门的一位朋友,主持百花洲历史文化街区整治建设工程的文化策划,找到我说,区内有厚德泉,请写一篇五六百字的碑记,以待勒石。
厚德泉得名于2009年8月,之前乃历下区后宰门街97号居民宅院内一眼无名井,直径0.45米,深0.7米。2011年9月,百花洲工程启动,老院拆除,厚德泉方由藏变露,现身街边。
济南造化独钟,伏流百派,由南山潜入城区而出露成泉,自古称名泉七十有二,不知名者难以计数。20世纪50年代以来雅称“泉城”。
旧时邑人虽然往往把院内街旁生活用井也称作泉,但是这种泉大多并无名字,有名字的也无甚名气,除非极个别的有传说可讲,如舜井、罗姑井。
尽管厚德泉并无深远历史可述,我还是愿意借此机会吁告人们,泉水不是从来如此,也不会永远如此,它已经和正在发生堪称亘古未有的巨大变化。保护泉水既任重道远,又迫在眉睫。
碑记(附于文后)写好后,正待刊石,因街区整治建设涉及民房拆迁、居民安置,园林部门无此职权,工程改由历下区政府负责,人移政易,此事遂废。
泉名厚德,虽后来为此编造了源自泉边某人乐善好施的故事,实则得名于曾在其南不远的明代德王府北门。伏羲八卦之坤卦对应方位为北方,《周易》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中国历史上的城门、宫门多有称厚载门的,皆本于此。但是,唐代东都洛阳皇城的厚载门是南门之一,而自元代以后都专称北门了。德王府北门亦曾称厚载门,又改作后宰门。
如前所述,厚德泉因得名时间短,无须多言,而德王府距今则有五六百年了,且仍有后宰门街。那德王府北门的原名是厚载门吗,何时何因改称后宰门?这事儿众说纷纭,倒值得仔细辨析。
明英宗朱祁镇于天顺元年(1457)封二子朱见潾为德王,封国山东德州。朱见潾在其兄宪宗朱见深登基后的成化三年(1467)才离京,因爱湖山秀丽、城市繁华而就藩于济南,德王府建在珍珠泉上。
据《明会典》《明史·舆服志》记载,明洪武七年(1374)规定,亲王府四门“东曰体仁,西曰遵义,南曰端礼,北曰广智”,太祖朱元璋对此说道:“使诸王睹名思义,以藩屏帝室。”
明崇祯十三年(1640)刊行的《历城县志》载:“百花桥街,德府后。”清乾隆《历城县志》载:“厚载门街(旧志:德府后,作百花桥街)。”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明朝就灭亡了,由上述记载来看,明代并没有“厚载门街”,德王府北门应该也没有改名,一直遵制称“广智门”。“厚载门”只是俗称。
“厚载门”因避讳
改作“后宰门”
元大都宫城北门名为“厚载门”,皇城北门则名“厚载红门”。至明代,北京皇城北门“北安门”,“俗呼厚载门,仍元旧也”(《明会要》卷七十二)。
明代万历年间太监刘若愚所著《酌中志》也说:北京皇城北门“曰北安门,即俗称‘厚载门’是也”。
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三“门宫不避讳”条写道:“今禁城北门名厚载,即玄武门也,相传已久,但二字俱犯世宗、穆宗庙讳上一字,上下通称不避。”
明代崇祯年间太仆寺丞陈济生所著《再生纪略》记载:崇祯帝“缢于后宰门煤山之红阁”。“后宰门”即禁城北门“玄武门”,清代避康熙帝玄烨圣讳,改名“神武门”。由上述记载可知,明代北京的皇城和禁城(宫城)的北门,皆俗称“厚载门”或“后宰门”。
明代南京皇城北门“北安门”,以及各地王府的北门也跟着俗称“厚载门”或“后宰门”。今天因此仍然保留“后宰门”这一地名的城市,除了济南,还有南京、西安、武汉和衡阳,成都则讹称“后子门”。
明代吴承恩完成于嘉靖万历年间的神魔小说《西游记》,多次写到“后宰门”。如乌鸡国、狮驼国的城北门,特别是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唐太宗地府还魂》写道:唐太宗寝宫门外,入夜鬼魅呼号,抛砖弄瓦。于是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夜间把守宫门,得以无事。“如此二三日,又听得后宰门乒乒乓乓,砖瓦乱响,晓来急宣众臣曰:‘连日前门幸喜无事,今夜后门又响,却不又惊杀寡人也!’茂功进前奏道:‘前门不安,是敬德、叔宝护卫;后门不安,该着魏征护卫。’太宗准奏,又宣魏征今夜把守后门。征领旨,当夜结束整齐,提着那诛龙的宝剑,侍立在后宰门前。”由此可见,不仅城门府门,连寝宫之类的后门在明代亦可称“后宰门”。
从上述记载,以及流传至今的地名皆曰“后宰门”便知,“厚载门”在先,而“后宰门”于后。为什么一音二名呢?因避讳所致。明武宗正德(1506-1521)帝名朱厚照,世宗嘉靖帝(1522-1566)名朱厚熜,穆宗隆庆(1567-1572)帝名朱载垕。所以“厚”“载”二字皆须避讳。
作于清康熙雍正年间的《东游记》(著者佚名)说道:“有人问,何以知《西游》一记也作于嘉靖之时?只问他正阳门、后宰门、谨身殿、光禄寺、锦衣校尉、兵马指挥、司礼太监是几时起的名色。”从“后宰门”写法的出现,便可得知《西游记》创作的年代。这也证明了,明代全国的“厚载门”正是因避圣讳而统统改写成“后宰门”。
这一致的改法,似是根据来自朝廷的某种指令。有研究者曾讲:“官方将北京北安门的俗称‘厚载门’改为‘后宰门’。”但是没有说明文献依据(见2016年1月30日《金陵晚报》,于峰《后宰门是哪座门,北安门街上为何没北安门》)。但也有可能是北京因避讳俗写“后宰门”,全国唯京都马首是瞻。至于究竟如何,尚待查考。
前面提到明代沈德符所言“门宫不避讳”,怎么理解呢?应该是避字而不避音。口头上“后宰”与“厚载”是一样的,书写则必是“后宰”。再者“厚载门”本来就是俗名,禁城北门名称正式书写还是“玄武门”。
总的来讲,明代御名和庙讳(皇帝父祖的名讳)禁忌稍宽。朱元璋在洪武年间即规定:“凡进上位笺章及一应文字,若有御名庙讳,合依古二名不偏讳,嫌名不讳,若有二字相连者,必须回避,写字之际不必缺其笔画。”(《明会典》卷七十四)
“二名不偏讳”,“偏”假借为“遍”,意即二字之名,只犯一字,就不算犯讳。“嫌名不讳”,意即声音相同或相似,字样各别,不必避讳。这是春秋时代的礼仪,故曰“依古”。若像汉魏唐宋“嫌名”也须避讳,那么“后”与“厚”同音,则是不允许使用的。
尽管如此,避讳还是必须的,而且时松时紧。如天启帝(1621-1627)朱由校即强化避讳制度。其父泰昌帝名朱常洛,所以“常”俱改作“尝”,“洛”俱改作“雒”。济南泺水流入大清河(其河道后为黄河)之处,称“泺口”,自金代起也俗写“洛口”,明万历十三年(1585)重修完成的《明会典》、万历十八年(1590)编印的《山东盐法志》皆作“洛口”,而崇祯六年(1633)的《历乘》则因避讳写作“雒口”。
洪武年间所制《明律例》又规定:“凡上书,若奏事误犯御名及庙讳者,杖八十。余文书误犯者,笞四十。若为名字触犯者,杖一百。”(《明会典》卷一六二)“为名字触犯者”,意即所取名字犯讳。以上律条与唐宋时期大同小异。因此,在专制统治下,官员百姓还是觉得小心为妙,能避则避,免得棍棒上身。
“后宰门街”明代即有之
虽然不见德王府北门明代即俗称“厚载门”和“后宰门”的记载,但是根据上述史料便可推知,当时德王府北门,应也是同全国一样俗称“厚载门”,因避圣讳而写作“后宰门”。
至于有人讲,是因为德王府的厨房在北门附近,常宰猪杀羊,所以北门称后宰门,其后有人嫌其不雅,改称厚载门。这应是一种趣味性的说法。
至于济南的“厚载门街”名,也并不是清代乾隆年间编写《历城县志》之前才有,“后宰门街”名,也并不是清末编写《续修历城县志》之前才有,清代已经没有了德王府,谁会以消失的事物命名街巷,并且二百年后又改换同音字呢?即使命名改字,怎么会得到公认并流行呢?所以两者应该一前一后于明代就出现在当地官民口语和书写中了,只是崇祯《历城县志》仍然记录其正式名称“百花桥街”。
至清代,按约定俗成的原则,这街俗名作正名,“百花桥”则成曾用名。古时没有地名办公室做规范工作,也没有路牌,人们常常按音写字,一个地名多种写法,即使方志甚至一种方志里,也是如此。如济南方志里,“黄岗”也作“黄冈”,“十王殿”也作“十王店”,“旱石桥”也作“捍石桥”“杆石桥”。因不用避明代之讳,乾隆《历城县志》从雅正从渊源,写作“厚载门街”,而《续修历城县志》则从俗众从流变,写作“后宰门街”。
那么,明代避讳为何选用“后宰”二字呢?“后”字毋庸讨论,皇宫王府皆坐北面南,北门即后门。而“宰”字与“宰猪杀羊”绝无关系。王府且不论,皇城皇宫尤其是寝宫,怎么会在门口屠宰呢?怎么会以如此不雅、有血腥气的词义做名字呢?像成都明代蜀王府的北门一带,在清末就称作和写作“后子门”,并辟有“后子门街”。这或许正是百姓觉得“宰”容易联想到“宰杀”,而集体为之。
《周礼·目录》曰:“宰者,官也。”古时掌管、治理天下曰“宰世”,掌治民众曰“宰民”,主宰的地位曰“宰席”,辅助帝王掌管国事的最高官员曰“宰相”“宰辅”,宰相办公之所曰“宰府”。“宰”是个高贵威权的字词,所以用于帝王贵族之门。
后宰门街,清代和民国年间是济南有代表性的繁华街道,如今与芙蓉街是济南老城里仅有的两条尚存商业气息的老街,虽经近些年的整治,似没有恢复充沛的活力,比比成都的宽窄巷子即一目了然。从某种意义来讲,济南的历史街道和泉水一样,应该得到更多的精心呵护。“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今天的济南人自当努力啊!
附:厚德泉记
厚德泉得名于2009年8月。其前乃历下区后宰门街97号居民宅院内一无名井。2011年9月,百花洲历史文化街区整治建设工程启动,浚源砌池,拆墙置景,院中老井始成街边新泉矣。
济南造化独钟,伏流百派,由南山潜入城区而水位浅近。出露成泉,掘地见井,或水量如常则为满井,丰沛即现涌泉,故邑人习于以泉称井也。
厚德之名系承泉南明代德王府之北门。伏羲八卦之坤卦对应方位为北方,《周易》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缘此,明代皇城王府北门皆美称厚载门,后因避明正德、嘉靖、隆庆名讳,改作后宰门。
细检史籍,济南泉源历代生灭无定,七十二名泉亦变动不居。除却天意,盖因世人以为泉井易得,挖填取弃无度耳。远古遑论,自宋而降,城墙内外泉址与泉名并存于世、从无分离、记载详确者,独惟趵突。宋人著述中以“皆奇”颂赞之舜泉、金线、真珠、洗钵、孝感、玉环之类,或湮没无痕,或仍当初之名,而非彼时之泉,旧栖王谢堂前,今入百姓人家矣。由此视之,“江山易改”洵非夸张之语。
厚德泉之命名修整,宛若再造也。历经沧桑陵谷,邑人鉴往思痛,感念上苍予济南之珍惠深恩,亦自励如大地承载包容,期与自然万物和谐共荣焉。
济南嘉号泉城,因泉而生,傍泉而建,拥泉而美。惟愿厚德泉澄波长流,灵辉永驻,与众泉与济南历千万祀而同在。
2013年10月3日,周长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