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 江丹
同样是文学史,与中文系的教科书相比,学者许子东的新书《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稍显另类。但对很多文学爱好者而言,跟着这套书重走过去的百年小说,定然也会产生新的思考和认知。
“第一,上世纪百年比较有名的中国小说,究竟在讲些什么故事?第二,为什么是这些(而不是其他故事)在不同历史时期特别为国人所接受?第三,这些故事之间有什么政治和艺术上的联系?”许子东试图在书中回答这3个问题。仔细想想,这不也正是我们想知道的吗?
一个粗糙热情的开端
从1902年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到2006年刘慈欣的《三体》,许子东重读了20世纪比较知名、比较有代表性的近百部(篇)中短长篇小说,以完成这部著作。他在书的自序《小说史与中国故事》中介绍,《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的写作原则是从作品出发,而不是从作家或理论出发,尝试回到文本阅读的基本方法,梳理背后的文学史线索。
“当然,近百部小说,并不能代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只代表我个人理解的作品。这些作品的题材、篇幅、主题、人物、风格、方法、精神、技巧都不一样,如一定要概括其共通点,那就是几乎所有作品有意无意都在努力讲述作家心目中的‘中国故事’。这些故事有时互相补充,有时互相矛盾,有时互相印证,有时互相冲突,每个作家都可能表现他的洞见和局限,读者却可以看到这些洞见和局限,如何汇合成一个大的‘中国故事’。”许子东写道。
《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的开端是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相较于观点和事迹,梁启超的小说对很多读者来说是陌生的。许子东也在书中坦言,这是“一部在今日大众心目中不那么出名的小说”,但依然选其作为开端,主要有4个理由:“第一,发表时间比较早,1902年,刊于中国早期小说期刊《新小说》上。第二,梁启超是当时最早在《中国史叙论》中提出‘中华民族’这个概念的。第三,政治幻想小说这个文类在中国十分罕见,梁启超之后传承者也不多,可谓稀有品种,今天亦少有实验,所以特别值得保存。第四,也因为梁启超的小说理论,对后来百年中国文学的发展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
在小说里,梁启超幻想了一个举行“维新五十年大祝典”的日子,“诸友邦皆特派兵舰来贺,英国国王、王后,日本皇帝、皇后,俄国大统领及夫人,菲律宾大统领及夫人,匈牙利大统领及夫人,皆亲临致祝。”他还在小说中勾勒了一个在上海举行的大博览会,整个上海皆是会场。“这个世博会场地比后来2010年真的上海博览会还要大。”书中写道。
但是梁启超的这部小说也呈现了一种凌乱,比如他在小说里写的时间是“西历二千零六十二年”,但是许子东认为这一句中的2062是笔误,应该是1962,即小说写作60年以后。“这个‘2062’,象征中国20世纪小说开端的慌乱青春和粗糙热情。”以文学诊断社会的病
“五四”新文学是中国文学史中绕不开的一个题目,《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当然也不会回避。许子东在书中选取了鲁迅的作品《狂人日记》《药》《阿Q正传》,解读“五四”新文学,到底“新”在哪里?
“鲁迅以及以他为旗帜的‘五四’新文学,仍然像《老残游记》那样以文侠姿态批判社会现实,还是像梁启超这样感时忧国、启蒙救亡,但是他们关心的焦点已不再只是中国的官场,而是中国的人,具体说就是人的文学,就是解剖国民性。”《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中写道。
许子东认为,《狂人日记》是鲁迅全部作品的总提纲。“看到社会环境腐败,官场在危害百姓,导致民不聊生,这是晚清四大名著的共识。看到不仅官府富人,而且自身被欺的庸众看客,也是这黑暗中国的一个有机部分,这是‘五四’新文学的发现。看到肉体压迫吃人,礼教牢笼也吃人,鸳鸯蝴蝶派也会抗议。但是看到害怕被吃的人们,甚至大胆反抗的狂人,可能自己也曾有意、无意参与过吃人,这是鲁迅独特的忏悔意识。”
在许子东看来,鲁迅的另一篇小说《药》则几乎可以说是20世纪中国小说的总标题。“以文学诊断社会的病,希望提供某种药物使中国富强,这是鲁迅小说的愿望,某种程度上,也是20世纪中国小说的集体愿望。”
《许子东现代文学课》中,曾将鲁迅比喻为一座山,张爱玲则是一条河。在《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中,许子东写了鲁迅,当然也写了张爱玲。书中重读的是《第一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前两部是张爱玲笔下的香港传奇,后两部则是她讲述的上海故事。
就在这之前不久,许鞍华执导的电影《第一炉香》遭遇口碑危机。有观众认为,电影里的葛薇龙与小说里的描写相去甚远。《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在解读这部小说时提到,葛薇龙是“一步一步自愿地走进了堕落的结局”,而她对乔琪乔的感情投入也是“自欺欺人”。“在我读来,《第一炉香》的结尾就是《日出》的开端,几年以后,葛薇龙就是陈白露。”许子东写道。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关于白流苏对精神恋爱和现实生活的一段心理独白,被许子东视为现代文学史上女性主义创作的一个大飞跃。“‘五四’的爱情小说灌入了太多启蒙内容,使命就是教人、救人,男主角或者作家经常看不到女主角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他们只觉得女主角睁大美丽的眼睛,在听他讲民主自由、个性解放……”但实际上,女性可能在考虑更实际的饭票、衣服等人生问题。
“为什么女性这些平凡的欲望心思,才华洋溢要救人救世的男主角们却看不到呢?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抓住亲人的手活着
“1993年是中国当代文学史重要的一年,《活着》《废都》《白鹿原》都在这一年出版。”《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中写道。
书中认为,畅销的严肃小说《活着》,标志20世纪后半叶的中国故事,“在某种意义上,《活着》好像是几十年当代小说的精简缩写本,将(20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的各种中国小说简明扼要再说一遍。有些地方是呼应、是证明,有些地方是补充、是提问,整体来说很少颠覆,互补否定。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文学现象。”
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但是《活着》长居图书电商的畅销书榜单。《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认为,《活着》
之所以一直受到读者欢迎,其中重要的原因是它“很苦很善良”。“虽然没有谁家里会真的有那么多亲人连续遭厄运,但是谁的家里在这几十年风雨中,都可能会经受各种各样的灾祸病难,谁都需要咬咬牙,抓住亲人的手活着。模拟农民的角度看国史,虽然有无数灾祸、很多危难,但是家人没有背叛、道德没有崩溃,凡是人民自觉且持久喜欢的作品,总有其正能量。”
贾平凹的《废都》,至今在读者群体中存有较大争议,喜欢与厌恶分为两极。《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中写道,如果认为《废都》只是在写20世纪9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在商业化大潮中失去人文精神,那么这是一种肤浅的解读。“回看全书,还是佩服作家的道德自信,敢于这样写一个红尘中的人,敢于这样写无聊。”在许子东看来,这是一部自然主义作品,我们应该容忍一个“无聊”的主人公出现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
《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的最后一篇是刘慈欣的科幻《三体》。许子东的解读里对它有很高的评价,“不仅象征着几乎空白了一个世纪的中国文学神奇魔幻传统的归来,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也试图证实当代‘中国故事’的‘世界意义’。”
巧合的是,《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以政治幻想小说起,又以科学幻想小说终。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文学以一种深沉的姿态担负了重要的精神功能,与社会和国家的未来紧密相关。许子东在书的结尾写道:“100年前,梁启超的未来幻想,中国前途光明。100年后,刘慈欣的地球往事,世界前景灰暗。整整100年了,历史在进步,还是在螺旋之中上升?”
我们已经进入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正在经历着20世纪的他们所幻想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