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
记者 钱欢青
新作上市,对于喜欢村上春树的人而言,依然会是一个小小的节日,所以当《第一人称单数》出版之时,自然还是“广受欢迎”。这是继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之后,继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之后村上春树的正式小说作品,不少读者都在第一时间阅读,并第一时间评论:“在疫情时代,还得是村上的书。读村上的小说能让人获得治愈。”
没错,《第一人称单数》依然“很村上春树”,孤独、迷惘,青春的游荡,擦肩而过的遗憾,注定逝去的岁月,残留在记忆里的破碎的温暖……这是已经70多岁的村上春树对青春的回望、与时间的和解。
回到创作的原点回望迷惘的青春
对于众多村上春树迷来说,《挪威的森林》或许都是阅读的起点,书中那青春而敏感的心、破碎而艰难的情感、孤独而迷惘的心灵,打动了无数人。森林里的疗养院,再大的空旷也安放不了青春的伤痕。
青春的哀伤和迷惘于是成为村上春树小说无尽的主题。《第一人称单数》,村上春树全新短篇小说集,8篇第一人称叙事小说,依然是他独有的青春物语。《在石枕上》可以看作一个“疏离版”的青春故事,一个不到20岁的大学二年级学生,一个大概25岁的女人,因为有一段时间在同一个地方打工,之后偶然共度过一个夜晚,再后来就一次面也没见过,“我要写的,是一个女人的故事。不过,我对她的了解几乎可以说一点也没有,就连她的名字和长相也想不起来。而且她恐怕也一样,不记得我的名字,也不记得我的长相。”某一天晚上女人不想独自回家,就留了下来。时光逝去,身体留下的强烈感受没有忘记,人却在记忆中离去了。作家对逝去之物的哀叹,一如既往令人动容:“我们的身体一刻不停地走向不可逆转的毁灭。合上双眼,片刻后再睁开,就会清楚有许多事物已然消失。在午夜强风的吹拂下,一切——无论原本有没有姓名——都被吹向不知名的远方,不留一丝痕迹,留下的只有微不足道的记忆。不,记忆也是靠不住的。有谁能明确地断定,那时在我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这个女人的故事,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她爱着一个有妇之夫,想逃离却沉溺其中。她创作短歌——“能见面吗/还是就这样/结束了呢//被光诱惑/被影践踏”,“整个午后/无尽的雨/混杂其中的//无名之斧/将黄昏斩首”,“斩/或被斩/皆在石枕上//枕上脖颈/看吧,化为尘埃”。透着锐利和死亡气息的短歌,被作家敏锐把握,一个疏离的他者故事,却在作家内心掀起无比丰富的情感回应。虽然这种回应,因为隔着时间,已经无法再传递给对方。人于是注定孤独,注定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互相温暖。
你逝去的东西或许正被别人珍藏
如果没有当时当地的表达,时过境迁,一切都会改变。除了弥漫的孤独感,因为错失而给自己或者他人带来无尽的人生遗憾,也是村上春树经常书写的主题。只不过,当70多岁的村上提笔写作,更多了一份沧桑感。那是切切实实的一种变老的感受,如其在《和披头士一起》这篇小说的开头所写:“上了年纪这事,令人惊讶的往往不是上年纪本身,也不是曾经年少的自己不知不觉间到了被叫作老年人的年纪。令人惊讶的,反而是当初的那些同龄人,都已成了不折不扣的老人……”
《和披头士一起》写的是“我”的初恋女友“小夜子”,她并不像“我”一样喜欢爵士乐,但青春的悸动永远是珍贵的情感。某一次去她家,“我”还独自和她哥哥待了一个上午,听了这个性格古怪的哥哥的故事。和女友分手之后,“我”到了东京,大学毕业后很快工作结婚。多年后在东京和“小夜子”的哥哥偶遇,得知“小夜子”已经自杀,两人聊了一会儿,最后哥哥说:“还有,我不想给你增添负担,但如果让我谈谈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小夜子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两人都没再说话,他们很快分手,滑行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小说并没有浓墨重彩描写自己的惶惑,小说里甚至都没有透露一点“小夜子的自杀究竟是否和我有关”的信息,但字里行间那种人生的无奈、不绝的歉意却弥漫其中。你并不太在意的东西,在别人那里或许极其重要。但人生,或许就是如此。
你逝去的东西,或许正被别人的心灵珍藏。在这本小说集中,让人感觉特别神奇的是其中一篇《品川猴的告白》。一只从小被大学教授夫妇收养的猴子,会说人话,习惯人类的生活方式,在一家偏僻的温泉旅馆当一个不惹人注意的服务员。某一天“我”到这家旅馆,品川猴给“我”搓了背,下班后拎着两瓶啤酒到“我”房间,给“我”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最为神奇的,是当品川猴喜欢上一个人类女人之后,该怎么办。它当然不能像人类一样去追求这个女人,它的办法是“将心爱的女人的名字据为己有”,据为己有的方式是通过偷一个带有这个女人名字的东西,身份证、驾驶证或者写有女人名字的一张纸片,如此品川猴的内心才会获得爱的平静。而与此同时,被偷了名字的女人则会“失去一些东西”,甚至某些时候会“不知道自己是谁”。村上春树用一个离奇的故事,极致化地传递了“你所失去的,或许正为他人所珍藏”的想法。而之所以讲这个故事,是因为多年之后他遇到一个出版社的年轻女编辑,这个女编辑偶然说起自己常常会忘了自己的名字。
或许当读者看到这里,内心里也会引起极大的震动:忽然忘了自己名字的事情,确确实实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着。村上春树用如此神奇的想象,把这种“忘记”安放在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之中,让人心生无限哀伤和慰藉。
为内心的热爱创造一个真实的梦幻
是对青春和神秘之事的迷惘,是企图穿越这种迷惘的努力,是想要找到真正的自我救赎之路。即便到了70多岁,也或许依然还有迷惘。在与书同名的短篇小说《第一人称单数》中,“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平时几乎没有机会穿西装。一年里就算穿也不过两三回。之所以不穿西装,是因为几乎遇不到非穿成那样不可的场合。有时我也会视情况穿稍微正式些的外套,但不至于系领带,基本上也不会穿皮鞋。总之就结果而言,这就是我为自己选择的人生。”
但是某一次穿着西装到酒吧看书的时候,“我”却被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莫名其妙讽刺、抢白了一通。这让“我”异常惶惑,终于夺门而出。莫名其妙,但却引发“我”对自己的怀疑,“当我凝视镜中穿西装打领带的自己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我越看越觉得那不是我,而是一个没见过的旁人。可是,镜中映出的人——如果那不是我本人的话——究竟是谁呢?”
也许有些人永远无法找到真实的自己。如此,则自我究竟该如何安放?在《查理·帕克演奏波萨诺瓦》中,村上春树想表现的,或许正是回答“如何在迷惘中依然热情地生活”这个问题。“《查理·帕克演奏波萨诺瓦》这张唱片并不存在,查理·帕克早已于一九五五年三月十二日去世,波萨诺瓦经过斯坦·盖茨等人的演绎,在美国爆红时已经是一九六二年。但如果大鸟活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对波萨诺瓦的曲风萌生了兴趣,如果他演奏了波萨诺瓦……我用这样的设定,写了这篇架空的乐评。”这篇架空的乐评让音乐杂志的主编以为《查理·帕克演奏波萨诺瓦》这张唱片是真实存在的。沉溺于自己热爱之事,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大鸟竟然出现在“我”的梦中,向“我”表示感谢。“我可以肯定,那音乐触及了灵魂深处的核心。它能让人体会到,自己身体的构造在听到它的前后有些许不同——世上确实存在这样的音乐。”熟悉村上春树的人肯定知道,这恐怕多少带着村上春树这个爵士乐发烧友的夫子自况。而沉溺于自己的所爱,或许是面对已经逝去的充满遗憾的过去和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的一剂良方。
村上春树年轻时开过一家小店,“那是一家播放爵士唱片,提供咖啡、酒类和菜肴的小店”。虽然彼时的村上尚未满脸沧桑,但也一定是一个温情的故事倾听者:心怀悲悯地看着人来人往,他人的生活,自己的生活,故事被切割裁剪,贴上情感的标签,放进记忆的抽屉。多年之后的某一天,也许情感就被触动、记忆就被唤醒,故事就流淌成了一部一部小说。
这是村上自己说的写作方式。《第一人称单数》证明,已经70多岁的村上春树,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唤醒抽屉里的记忆,依然探究着人心最幽微的深处,以巨大的同情,温暖而悲伤地说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