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著名散文家、山东散文学会会长丁建元而言,2021年无疑是一个创作“丰收”之年:这一年,他解读世界经典油画的第三本散文集《画布上的灵眼:色与线与善与恶》(以下简称《画布上的灵眼》)出版;这一年出版的,还有他走遍沂蒙山区采访后写成的《沂蒙山好人记》。两部著作,一部更多融贯了艺术、哲学、历史的形而上的思考,以凝练而富有魅力的语言持续探索语言的弹性;另一部则回归质朴无华的百姓语言,用最淳朴的文字,刻画出沂蒙山好人的心灵。
在丁建元看来,这两套语言系统没有丝毫矛盾,反而互相滋养:那凝视世界经典油画的眼睛,早就凝视过贫穷广袤的乡村图景,那“高雅”的艺术品中,每一件都隐藏着一颗本真的心灵。
□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 钱欢青
绘画的深度就是它的灵魂
《画布上的灵眼》由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出版,书设计得极为精美、巧妙:封面往右翻开成一小册,是彩印的经典油画,正可与左侧正文配合阅读。整本书展开在书桌,令人赏心悦目。
与图书设计的“舒展”同步的,还有内容。在丁建元看来,比起自己前两本解读油画的散文集,这一本《画布上的灵眼》在整体内容的构思上更加“理性化”,也就是更有总体的布局和规划,写的时候也“更为松弛”,“篇幅上也不受限制,想写多长写多长”。这和退休不无关系,杂务全无,一心写作,“前后四年,写了三遍”,是真正用心之作。
《画布上的灵眼》的解读对象,虽然也有法国画家米勒的《拾穗者》、中国画家罗中立的《父亲》,但主要还是俄罗斯油画。丁建元读过大量俄罗斯文学作品,且到过俄罗斯,俄罗斯油画让他感觉更亲切、更熟悉。而事实上,这些著名的油画被介绍到中国已逾百年,但几乎所有对它们的介绍文字都是大而化之,从来没有人如丁建元这般对一幅油画进行如此细致的微观解读。在丁建元看来,面对一幅经典油画,“将画面上一个个细节分开解读,对每个细节、人物及其背后的历史都有详细的了解,才能真正读懂这幅画。”
“细”的同时当然还要有宽广、宏阔的视野,要结合历史、宗教、哲学、美学、社会学等等展开。如书中《近卫军临刑的早晨》一篇,对苏里科夫这一名作的细节解读和有关近卫军的宏阔历史,书中都有引人入胜的叙述,细节、视野和情怀交织于文字,难得的还有作者“在场”的体验和思考,丁建元写道:“我曾经在莫斯科红场上流连,克里姆林宫南墙的右侧,矗立着瓦西里升天大教堂,教堂向东方。而小小宣谕台,在教堂大门的右前方而且相距甚远。按照实际距离与各自体量和相互间的关系,皇宫、教堂和宣谕台不可能同处在一幅画面中。但是,苏里科夫做到了,他大胆位移甚至三者并置,并且尽可能推到距观众最近的地方,此举非巨匠莫为。通过他的‘拉聚’,就使画作的寓意厚重起来,丰富的层次通过纵深透视,有一种难以言尽的神秘内蕴在三者之间流动,这是那个时代的俄罗斯社会政治的高度浓缩和象征。”
丁建元认为,这就是俄罗斯油画最大的特点——极强的文学性,“将众多的细节、情节同时压到一个平面,体现出强烈的抒情性、思想性和人性”。
这是凝望经典油画的“享受”,也是丁建元最想传递给读者的内涵,“所谓名作,无不是对人性深度与现实深度的独到测量,它思想的定义域广阔丰富,而且边界模糊,可以让当代和后代的解读者找到无数入口,在自由的维度上理解和生发。绘画的深度就是它的灵魂,它是随着时间历久弥新的课题,不断地生发和增值,无穷,也无限;具有思想的绘画,没有明确的边界和既定的维度,它是现象本身神秘的结构!”行走在沂蒙山的大地上
说起来,丁建元对经典油画的解读其实“事出偶然”,在出版社当编辑看书稿太多,“40岁后突然发现自己眼花了”,“抬头发现办公室的挂历上印着油画。看油画不费眼。于是我就常常上图书馆,找到一本油画集,一边编稿子一边看油画,觉得有意思的地方就记下来。”1998年受单位所派,丁建元到上海财经大学脱产学习两年,“眼界大开,获得了观察当代社会的独特视角”。这也大大提升了他欣赏、解读油画的境界。
2004年,《色之媚:中外油画名作的解读》甫一出版,即以“恣肆的笔墨,丰富的想象,卓异的洞见”广受好评。10年后该书又以《读画记:那些疯狂或忧伤的美》为名再版。2014年丁建元解读油画的第二本散文集《潘多拉的影》出版,依然广受好评。继刚刚出版的第三本《画布上的灵眼》之后,第四本明年年底就能写完。
在丁建元心里,解读油画,更多的是一种形而上的思考,落实到语言上,“也要凝练,要不断探索语言的弹性”。但他有“两副笔墨”,另一副笔墨,是来自凝望大地的质朴语言。2021年11月出版的《沂蒙山好人记》即是这一副“质朴笔墨”的代表。
《沂蒙山好人》是丁建元走遍临沂市各区县,采访众多好人之后写的书,“这些人,有热心助学尤其扶助孤贫儿童者,有敬老爱幼无私奉献者,有尽心尽力孝敬父母者,有危急时刻赴汤蹈火救人者,有让乡亲们致富的带头人,有的残身不残志,坚韧地实现人生价值……他们有群像、有个体,事不惊天动地,却让人感动和敬佩,就像李铁梅唱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这是真正大地上的行走和采访,为了体现真实感和亲近感,书中的所有文章,采用的也是人物自述的形式。丁建元说,“这些人都出身农家,几代草根,虽然有许多成功者,但依然不忘初心、保持本色,他们的讲述朴素自然,而且有意无意地淡化自己。尤其有几位,经过了许多辛酸往事,不愿重提,他们把过程和细节都省略了,背后更多感人的关键处,成为自己心中永久的苦涩秘密甚至隐私,我只能在有限的记录中发掘。也因人物、事件和文本的要求,甚至怕因为文学性而造成失真,尽量保持如同期声的语感,多写具体事,不修饰,少议论,使故事原生态,让读者朋友品味。”
于是我们读到了这样的语言:“……俺这个村,叫后峪子,从前是个穷山村。说是由九个自然村组成,就是几户几户,分散在八个山峪里,你听听这名字:张家泉崖、小山子、一沟、二沟、北烂沟、南烂沟,你想,沟都是烂的,不像样啊。过去,哪有块平地,有块平地就种庄稼了,老百姓盖屋,就在这些沟崖边上,稍稍平出丁点儿地方。那屋,哪有像样的,就是些小趴趴屋,现在的猪圈也比它强。”
在丁建元看来,这样的语言质朴无华,来自最本真的生活深处。他喜欢这样的行走和采访,喜欢这样的语言。
有山、有湖,有水稻田
丁建元小时候,日照县(今日照市)属于临沂地区,因此沂蒙山也是他的家乡,“我的家乡沂蒙山,高高的云峰入云端,泉水流不尽,松柏青万年,梯田层层绿,水库银光闪……”这是当年家乡传唱的《我的家乡沂蒙山》,还有著名的《沂蒙山小调》,作为一个乡村少年,丁建元对沂蒙山的热爱,就是从唱这两首歌开始的,虽然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沂蒙山在哪里。
丁建元1956年出生于日照县(今日照市)涛雒镇东石梁村。那个年代农村贫穷、落后,10岁时赶上“文革”,五年级小学毕业后回了家,“冬天捡大粪,夏天放牛”。一年后上初中,18岁高中毕业后又重回农村干活。1976年当了民办老师,1977年恢复高考,丁建元考入山东师范大学,终于离开了农村。
虽然一路艰辛,大学毕业后也工作繁忙,但丁建元一直没有放弃写作。回想自己的散文创作之路,他说要特别感谢《中学时代》杂志的戴永夏先生和《当代小说》杂志的傅树生先生,“他们的鼓励和帮助,让我受益匪浅。”随着创作日丰,丁建元的散文也引起著名散文评论家、北京大学教授佘树森的关注,其作品被佘树森主编的《中国散文精品:当代卷》收录,引起广泛反响。1996年丁建元的散文《凡眼瞩望星空》发表,在全国引起很大反响,并被收入刘湛秋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化散文》。
回望从前,丁建元觉得,文学的种子似乎很早就已在心中种下。小时村里虽然穷,但是风光优美,有山、有湖,有水稻田。春天来了,流水处处,恍若明镜,稻田成片,碧绿无边,朦胧之中,少年丁建元感受到了大自然之美。加上上学时老师对他作文的表扬,文学的种子渐渐萌芽、长大。用文字追寻美、呈现美,成了他一生的志业。“一路走来,我想如果有什么可以作为对年轻人的忠告,我想就是坚持。一旦有时间就一定要坚持下去。这就好像我们培育盆景,2年、5年或许看不出来,等10年、20年之后,它就是你半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