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苛派告示碑”,是清康熙五十八年(1719),时任山东巡抚李伟所置,位于长清县孝里铺(今济南市长清区孝里街道)。碑文曰:
服官分职,原以爱养斯民而洁己奉公,首在摒除民累。本都院自莅任以来,殷殷告诫,惟望所属诸司共相砥砺,整饬廉隅。今钦奉恩诏:内开杂派款项,永行禁革,以安民生。我皇上视民如伤,时勤宵旰。凡属臣工,自当益加警惕,弊绝风清,以仰体圣天子加惠元元志意。第东省地方辽阔,而属员贤否难齐,诚恐贪墨之徒或称馈送上司节礼寿仪;或称修办衙署执事;或称供应过往官吏中伙饭食;或称考试搭棚、备卷;或称册结盘查规礼;或称修理仓厫、窝铺种种,巧立名色,恣意科敛,止饱溪壑,不顾苦累小民,除密行查访外,合再出示严禁云云。
该“告示碑”设立数年之后的清雍正五年(1727)十二月初四日,江宁织造郎中曹頫(一说曹雪芹之父,一说其叔父)押运龙衣途经山东省长清县境,驻停孝里铺驿站时因“于勘内外,多索夫马、程仪、骡价等项银两”,被山东巡抚瓜尔佳·塞楞额以“勒索驿站”奏参,由此引发的“蝴蝶效应”,导致名世半个多世纪的曹氏江宁织造府一朝倾覆。
江宁织造的前世后缘
明代在南京、苏州、杭州均设有“织造局”,作为皇商采办丝帛织物,共同经营江南地区丝绸产业、织造宫廷所需丝织物品。
清顺治初年,经大学士洪承畴奏准设置织造衙门,按年制办御用、赏用缎锦及制织锦文告与采办青蓝布匹。《钦定大清会典》将江宁等三处织造的职责分工为:“凡大红蟒缎、大红缎、片金、折缨等项,派江宁织造承办;仿丝绩、杭绸等项,杭州织造承办;毛青布等项,每年需用三万匹内,苏州织造承办。需用至四五万匹,则分江宁等处织办。”最初隶属户部,旋归掌管织染局的十三衙门每年委派人员管理。由于南京地区的丝织业具有悠久而优良的制作传统,仅南京市区就拥有织机3万多台,男女工5万余人,依靠丝织业为生的居民达20多万人,年产值达白银1200万两。
清康熙二年(1663)废除十三衙门,改由八旗人内务府官员出任织造,南京织造局改称“江宁织造部院”,其丝绸产品只供皇帝和亲王大臣使用。部院主管衔名初称“驻扎江南织造郎中”,后改为“江宁织造郎中”,官阶五品。第一位荣升江宁织造郎中职位的,即为曹雪芹曾祖父——内务府包衣曹玺。从此曹氏家族的命运,即与江宁织造府的兴衰紧密联系在一起。曹玺之子曹寅,孙曹颙、曹頫先后继任此职,至雍正五年(1727)曹頫罢官止,前后60余年,期间不由曹氏任职的时间,不过六年。约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诞生在江宁织造府内的曹雪芹,在此生活了至少12个年头。
江宁织造郎中,虽为内务府所属职官中的普通官缺,但由于负有秘密直接向清帝提供江南地区各种情报的职责,是皇帝“钦派”专差。曹氏三世任职期间,常以密折报告各处情况,实为康熙帝的耳目,所以备受信任,权势显赫。到乾隆时,江宁织造府几乎可与一品督府平行。
江宁织造府的密折,除皇帝以外不允许任何人看。康熙四十七年(1708)五月二十五日,曹寅奏洪武陵塌陷:“恐谣言流播讹传失真,有廑宸衷,合先奏闻。”朱批:“知道了,此事奏闻的是,尔再打听还有什么闲话写奏折来。”
七月十五日曹寅又奏:“扬州、镇江各地传闻……小人之谈,纷纷不一,臣随回省往看……实因日久土松所致,并无他故……遂令守陵人役,将宝城开放三日,许百姓纵观,咸知讹谬,至今寂然,遂无异说,随后已经填平,打扫干净。再,一念贼僧已经授首,群黎莫不举手称庆,从此穷闾富户,俱无晓夜之虞,咸感颂皇仁,有加无已。”由此可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两次大屠杀之后,康熙心中十分关注和警惕江南士民有否反清复明的动向。
除了报奏情报,江宁织造府还要按月呈报江南米麦棉丝收成、市场物价、水旱灾害、疫病流行,以及官吏贪廉。康熙四十七年(1708)三月初一,曹寅奏云:“臣到江宁,访问有自浙江、苏州来者,俱云百姓安堵如常,米价亦不昂贵,无不知皇上为百姓忧水旱,为百姓诛盗寇,宸衷焦劳,恩泽叠沛,尽皆感激,沦肌浃髓。臣遂云:汝等受皇上如此之恩,知皇上如此为汝等焦劳,何以不踊跃争上钱粮,谨守法度?前年山东饥民感激皇恩云:宁饿死不作贼,去年之旱未甚于之前,汝等何以谣言纷扰,不尊法度?以致上干天听,内外不安?汝等如此报答,可谓极尽忠孝矣?所有苏浙之人尽皆愧悔无语。”康熙以为,风调雨顺,收成丰足,人民安居乐业,就不会引起故国之思而造反了。这些秘传情报,相当于康熙借以了解地方实情的“内参”。
曹氏江宁织造府的缘起
曹氏家族的兴起与康熙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曹雪芹曾祖父曹玺,两岁时与祖父曹锡远、父亲曹振彦一起被俘,在襁褓中即沦落为后金国四贝勒皇太极府上的包衣奴才,身份并不高贵,而转折点出现在曹玺之妻孙氏成为康熙帝幼时保姆。康熙两岁时出天花,由保姆孙氏跟随出宫至20里以外的避痘所居住,多亏孙氏悉心照料,因祸得福成为皇位继承人,所以自幼与孙氏感情非同一般。康熙三十八年(1699)南巡驻跸江宁织造府时,尊称孙氏“此吾家老人也”。见庭中象征母爱的萱草茂盛,亲书“萱瑞堂”以赐,后曹家制匾悬挂于江宁织造府内院正堂。
据《江宁府志》记载:曹玺少好学,沉深有大志,读书洞彻古今,负经济才,有很高的文化修养。诗人吴之振盛赞曹玺行文“有如天马行空,波澜迭起”。学识渊厚,也是曹玺能够胜任皇家耳目的重要条件。
曹玺就任江宁织造后,买丝越过中间商直接深入产地;购料越过商贾官府平价和买;废除原来工程量大时强征民间工人的制度,改为从小自主培养。逢江南连年灾荒,曹玺还捐俸赈灾。这些创新和善举获得百姓拥戴和皇帝的褒奖。
曹玺之子曹寅,幼年就表现出非凡天赋,四岁能精辨四声,常被老师“抱置膝上,命背诵古文,为之指摘其句读”。稍长,入宫成为康熙帝幼年伴读,成为其形影不离的“发小”。康熙二年(1663),六岁的曹寅随父赴江宁任职,长大后任御前侍卫。因此,曹家与皇帝的关系比许多大臣都要密切得多。曹玺病逝时,经皇帝恩准曹寅南下奔丧,并命其协理江宁织造府事务,后以少司寇(内务府慎行司郎中)赴京述职。
康熙二十九年(1690),33岁的曹寅继任江宁织造郎中。任职期间,忠实、勤勉、干练,康熙信任他甚于其父。曹寅除了江宁织造郎中一职,还受命担任两淮巡盐御史,两项都是一等一的“肥差”,随之曹家进入富甲一方的辉煌时代。
都是亏空惹的祸
曹家日用排场锦衣玉食,官员往来出手阔绰。康熙六次南巡,其中四次为曹家接驾,江宁织造府实则成为侍奉皇帝南巡的行宫,接待排场极尽奢华。诚如《红楼梦》中所言:“把银子都花得淌海水似的,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
虽然曹家收入丰厚,但由于开支耗费过于巨大,留下了难以弥补的巨额亏空,背负了沉重的经济负担,万般无奈的曹寅曾多次向国库借钱以支撑府中用度。在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亏空”二字连篇累牍。《红楼梦》中有句令人玩味的歇后语: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对曹府的亏空,康熙曾坦言“知其中情由”,还不忘帮其打圆场,在别人参奏曹寅的奏折上批复:“先是总督葛礼奏称,欲参曹寅、李煦(曹寅内兄)亏欠两淮盐课三百万两,朕姑止之。查伊亏欠课银之处,不至三百万两,其缺一百八十余万两是真。”
康熙五十一年(1712)七月,曹寅感染风寒,不久转为疟疾,服药不见效。康熙帝十分惦念,应奏特赐治疗疟疾的药剂,在信中叮嘱其用药“须要小心”。不幸的是,圣药未到,七月二十三日曹寅一命呜呼。临死前承认“江宁织造衙门历年亏欠钱粮九万余两,又两淮商欠钱粮,去年奉旨官商分认,曹寅亦应完二十三万两零,而无赀可赔,无产可变,身虽死而目未瞑。”(出自李煦奏折)学者冯其庸认为:“曹家败落的根本原因,是由于康熙的南巡。曹寅的死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笔者认为,康熙南巡至少是为曹家的败落埋下伏笔。
曹寅去世后,江宁织造一职相继由他的儿子曹颙(早逝)和侄子曹頫接任。时过境迁,皇帝对曹家的情分也随着曹寅的去世而渐渐疏远。
江宁织造府的亏空,直到康熙皇帝去世前仍没有还完。雍正即位后,鉴于国库亏空严重,采取了严厉的追补亏空政策,要求官员限期将拖欠国库的亏空补齐。对此,曹頫忧心忡忡,临时抱佛脚花钱找隆科多、年羹尧等寻门路,还上了一道“恭请万岁圣安”的折子,然而却遭到雍正一顿恶言训斥:“朕安。你是奉旨交与怡亲王传奏你的事的,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你若自己不为非,诸事王子照看得你来;你若作不法,凭谁不能与你作福,不要乱跑门路,瞎费心思力量买祸受。除怡王之外,竟不可再求一人拖累自己。为什么不拣省事有益的做,做费事有害的事?因你们向来混账风俗惯了,恐人指称朕意撞你,若不懂不解,错会朕意,故特谕你。若有人恐吓诈你,不妨你就求问怡亲王,况王子甚疼怜你,所以朕将你交与王子。主意要拿定,少乱一点,坏朕名声,朕就要重重处分,王子也救不下了。特谕。”
此番“特谕”,着实让曹頫感到不寒而栗。
当初,对几任织造有恃无恐地大把捞钱,就曾引起了朝野上下不少议论。雍正五年(1727)十二月二十四日,又有人举报曹家有转移家产行为,雍正谕着江南总督范时绎查封曹頫家产。圣旨曰:“奉旨:江宁织造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应尽心效力,然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著行文江南总督范时绎,将曹頫家中财物,固封看守,并将重要家人,立即严拿;家人之财产,亦著固封看守,俟新任织造官员绥赫德到彼之后办理。伊闻知织造官员易人时,说不定要暗派家人到江南送信,转移家财。倘有差遣之人到彼处,著范时绎严拿,审问该人前去的缘故,不得怠忽!钦此。”
所谓“行为不端”,是指曹頫转移家产罪,而非“织造款项亏空甚多”罪。雍正曾与皇十三子允祥几次陪伴康熙南巡,和曹寅相当熟知,自然对曹家亏空国库的缘由心知肚明,以致曹頫弥补亏空宽限了将近六年,仍没有还清。然而任何事物的安全系数都有一定的“度”,一旦超越了这个“度”数,势必发生质变。犹如此时处于暴风骤雨前夜的曹氏江宁织造府,达摩克利斯剑已经悬在头上了,但是依旧心存侥幸,我行我素。
先是雍正五年(1727),江宁织造运到北京的丝绸和布匹出现大量的掉色问题,雍正责问其原因,曹頫辩称因为通过运河运送,途中受潮所致。曹頫只是被罚一年的薪金,并未加严惩。其实以往江宁织造府运输布匹衣料,都是走的大运河,也从未发生掉色问题。聪明透顶的雍正皇帝何尝不知实为偷工减料所致,只是碍于江宁织造府毕竟是先帝康熙重用的人员,佯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曹家留下个改过的活扣而已。
自作孽不可活
雍正六年(1728),曹頫亲自押运布匹改走陆路运输。途经山东长清县境在孝里铺驿站驻停期间,索要额外补给费用302两银子。被驿站吏员以“禁止苛派”告示碑有关条款为据,告发至山东抚衙,山东巡抚瓜尔佳·塞楞额受理核实后,随即上报奏章参劾江宁织造郎中曹頫。
前有亏空国库巨额银两无法补足,后又额外索取驿站费用,曹家的所作所为终于冲破了以杀伐决断著称的雍正帝容忍的底线。雍正六年(1728),在接到山东巡抚瓜尔佳·塞楞额的奏章后,皇帝勃然大怒,即刻下令将曹頫革职、抄家。
雍正六年二月初二日,继任江宁织造郎中的绥赫德到任后,奏报清点查抄接收情况为:“查其房屋并家人住房十三处,共计四百八十三间;地八处,共十九顷零六十七亩;家人大小男女,共一百四十口;余则桌椅、床几、旧衣零星等件及当票百余张外,并无别项,与总督所查册内仿佛。又家人供出外有欠曹(頫)银,连本利共计三万二千余两……查织造衙门钱粮,除在机缎纱外,尚空亏户部缎匹及制帛浩敕料工等项银三万一千余两。奴才核算其外人所欠曹(頫)之项,尽足抵补其亏空。”
即曹家的现银只有他人所借曹頫的三万二千两,但他欠户部三万一千两,两项差不多相抵。“上闻之恻然”,让雍正帝颇为尴尬。
雍正六年(1728)四月间,曹家人被押送到京城。六月,掠扰山东驿站案审结,判曹頫赔银443两2钱,将曹頫革职,枷号。一年后免除枷号。次年,雍正支会刑部下达公文:“于京城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房屋十七间半,家仆三对,给与曹寅之妻孀妇度命。”
古语有言:自作孽不可活。没承想几年前竖立在孝里铺驿站的一方“禁止苛派”告示碑,竟成为撬动曹氏江宁织造府轰然倒塌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曾经显赫一时的曹家兴勃亡忽,从此没落。曹雪芹在《红楼梦十二曲·聪明累》中的感叹:“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应是曹氏江宁织造府悲惨结局的真实写照。
江宁织造府戛然坠落时,曹雪芹约十三四岁,数十年后文坛大幕拉开之际,矗立在舞台中央的恰恰是曹氏后裔文学巨匠曹雪芹。反言之,曹家前世仕途经济堕落的不幸,对于中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又何尝不是一件大大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