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康拉德：我们独活于世，正如我们独自做梦

　　□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 徐敏

　　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波兰裔英国著名作家、现代文学先行者。他以他的海上航行和个人旅行为素材，创作了大量经久不衰的小说，被称为“海洋小说大师”。中国作家老舍则称他为“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

　　近日，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传记”系列图书出版了美国著名传记作家杰弗里·迈耶斯的《约瑟夫·康拉德传》，全面而细腻地展现了这位拥有20余年海上生涯的传奇作家坎坷、动荡的一生，也深刻地解读了他的经历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密切联系。

　　成为作家前，20余年的海上生涯

　　如果说康拉德与其他作家有什么不同，最重要的一点大概是他曾经作为水手、船员等身份的20余年的海上生涯。

　　在成为一名年轻的水手之前，康拉德出生在沙俄统治下的波兰，在上流社会家庭中度过了童年。康拉德的父亲是一位语言学家和作家，“他的诗文常显得过于浓烈激昂，或过于哀婉感伤。夸张的形式与相当简单的思想并不相符。”书中如此引用批评家对其父亲作品风格的评价。虽然康拉德父亲在他11岁时去世，仍然对他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1878年，刚过20岁的康拉德来到英国，成为一名水手，此时的他只会说几个英语单词。在后来的很多年，康拉德努力学习航海技术并且矢志不渝地参加二副、大副和船长的考试。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他多么热爱航海，而是为了一个普通人平庸的生活需求：涨工资。《约瑟夫·康拉德传》中评价他这段生活：“虽然有很多外国人在英国船上工作，但少有人立志成为主管，且无人有康拉德高贵绅士的血统、有教养的背景、良好的教育、文雅的举止、优雅的服饰、学术旨趣及罕有的感性——所有这一切使他区别于海员与主管，让他成了一个孤独的外人。”

　　海员的工作并不像想象的那般美好和浪漫，反而是艰苦且贫瘠的。这一时期正值帆船向蒸汽船的过渡期，船上经常恶臭熏天，船员忍受着潮湿、寒冷和炎热，船舱拥挤简陋，毫无安静和隐私可言。船员们的工作单调、辛苦还伴有危险。这背后也有不应忽略的重要事实：商业海运是流动的生意，主要目的是为了赚钱。航行到东方，食物短缺，康拉德吃过鲨鱼、蛇，也在船上被掉落的木杆砸伤，碰到过搁浅、碰撞和沉没，并且曾死里逃生。

　　船长资格考试并不容易，康拉德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准备。“详述船舶租赁合同的一切”“如何迅速做一个应急舵”都是考试内容。1886年11月，康拉德终于通过了船长考试，“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的商船队中唯一的波兰裔船长”，书中写道。事实上，即便获得船长资质，康拉德也因为其另类姿态和屡屡与船长吵架而不得不担任大副，只有过一次完全的航海指挥权。

　　好友高尔斯华绥这么描写水手时代的康拉德：“他在炙热的阳光下显得非常黑——黝黑，尖尖的棕色胡子，近乎黑色的头发，黑棕色的眼睛，上面的眼皮有深深的褶皱。他很瘦，不高，手臂纤长，肩膀宽阔，头部相当前伸……”

　　庆幸的是，后来这些经历成为康拉德写作的独一无二的宝贵财富。

　　思考殖民和文明碰撞的《黑暗的心》

　　1889年夏天，基于在航行中与婆罗洲的一名衣衫褴褛的欧亚商人的短暂交往，康拉德开始创作第一部小说《阿尔迈耶的愚蠢》，这是他从水手向作家的重要过渡。后来他个人资料中记录，他是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假期开始投入这本书的创作，“当我坐下来写作时，我完全想不到一本经过周详设计的书应该是什么样的。”虽然康拉德称“推动他写作的是一种隐秘、模糊的需求，是一种不见踪影、难以解释的现象”，作者杰弗里·迈耶斯分析，实际上从他小时候写过戏剧的经历来看，他热爱文学，并且父亲也激发了他的创作冲动。

　　到了19世纪90年代，英国每年都会诞生800名持有资格证的船长，但是职位却越来越少。康拉德健康状况日益恶化，比如痛风，他逐渐告别了海洋。好消息是，1895年4月《阿尔迈耶的愚蠢》出版，并且广受好评，康拉德甚是满意。1897年，康拉德创作他的第一部杰作《“水仙号”的黑水手》时，已经形成自己的创作方法、散文风格和艺术理论，这部作品也受到了文学圈的热情赞赏。

　　康拉德最重要的作品是《黑暗的心》，故事取材于他1890年的刚果航海之行。经过几个月的航行，他们抵达了刚果城市金沙萨。这段旅途令他终生难忘，火热、阴沉的白天，寒冷、难以成眠的夜晚，咬人的蚊子、肮脏的饮用水，还有看到的“在路边、做沉思状的静止死尸”。在刚果，康拉德染上了疟疾，并且疟疾引发的高烧永久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不仅如此，这段经历对他的心理影响更大，在医院、疗养院度过的几个月让他沉思这段经历，并思考如何将其转化到文学中。

　　正如“一战”小说家花了10年来吸收、理解、阐释他们的创伤经历，康拉德也花了整整10年来思考刚果的悲剧现实，最终奉上了他最具震撼力和影响力的作品《黑暗的心》。《黑暗的心》记录了船长马洛在一艘停靠于伦敦外的海船上所讲的刚果河的故事，除了涉及马洛自己年轻时的非洲经历之外，还讲述了他在非洲所认识的一个叫库尔兹的白人殖民者的故事——一个矢志将“文明进步”带到非洲的理想主义者，后来堕落成贪婪的殖民者的经过。

　　《黑暗的心》是英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批判统治欧洲长达400年的进步观、质疑西方文明的根基的重要之作。如作者杰弗里·迈耶斯所论述，它展现了文明和殖民的利益冲突，描绘了白人和非洲人的灾难性碰撞，提出了从这场争斗中全身而退所需的人道主义价值观。这部作品给康拉德带来了世界声誉。

　　始终是个孤独而悲观的人

　　美国诗人、文学评论家埃兹拉·庞德这样用诗歌评价康拉德的文学成就：“康拉德/光明的使者/将欧洲视线的光亮照进/不列颠的黑色沼泽。”

　　康拉德一生共写了13部长篇小说、28篇短篇小说和两篇回忆录，除了《黑暗的心》，还有《吉姆爷》《诺斯特罗莫》《间谍》等。因其多部小说涉及海洋冒险，他本人也被冠以“海洋小说大师”之称。他在创作上的主要特征是出色的环境描写，以及细腻地刻画多半是处在海上险恶环境中的人物的心理活动。

　　康拉德对地中海风景的精彩描写就像电影中的长摇摄镜头，从天空和高山移到平原上的树木以及农舍红色的瓦片屋顶，甚至直接影响了美国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漂泊者》这部小说一上市，海明威就读了，并在3年后的《太阳照常升起》中对康德拉的景色描写进行了模仿。评论界也有声音认为，1912年发表的《神秘参与者》体现了典型的康拉德笔下的人物——他们是在一个多少有些疯狂的世界上进行着单枪匹马斗争的人们。这一如内心始终孤独的作家本人。

　　从作品回归到作家本身，康拉德是个十分矛盾且敏感悲观的人。38岁那年，结束漂泊在大海上的生活之后康拉德才结婚。即便是妻子善良热心并且耐心陪伴，康拉德仍然深觉孤独。他曾以他最喜欢的一个航海隐喻哀叹：“我过得如此孤单，以致我常常幻想自己愚蠢地紧紧抓着一艘被先前的船员遗弃的破船。”这本传记中记录了康拉德生活中的很多细节，其中不难看出他情绪中经常夹杂着微妙的忧伤。比如他通常用一支普通钢笔创作，有时笔磨损不能用了，多愁善感的他会把笔留下来，时常怅然。

　　出色的写作天赋也从未让他满足，反而给他带来许多痛苦、怀疑、自省的时刻。中老年时，康拉德的写作又慢又费力，完成300字——这差不多就是他每天的完成量，就感觉筋疲力尽了。他认为文学写作是一种精致的折磨。“他将兴奋之力转换成词句，仿佛每一页都是从他灵魂中抽出来的，他需要危机和疯狂来完成他的作品。”书中这样评价。他像D.H.劳伦斯一样，运用挖煤这一比喻来象征对无意识领域的探索：“我必须像一个在矿井中劳作的旷工一样，从黑夜中开采出我所有的英语句子。”

　　康拉德对人世间的认识是：“我们独活于世，正如我们独自做梦。”他也自言自己“不是适合被写入正经传记里的人物”。或许正是源于独特的海上经历和孤独感，才成就了他独树一帜的文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