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家华:手绘一架“岁月时光机”

孙婷婷 绘

　　《小时候》《那年月》《知时节》《过日子》《好家风》，五册精美图书组成的这套《岁月时光机》，以600多幅图画描绘70多年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和内心真挚的感情，“真正描绘了一部中国人的生活史诗”。这部《岁月时光机》的作者，是丰子恺先生私淑弟子、烟台美术馆驻馆艺术家、河北省第三届漫画研究会会长卞家华。

　　“我以自己一生为蓝本，与时代同步调，描写我们的生活，与名利毫无关联。笑对人生，用欢喜和情怀抚慰心灵，揉平痛苦，守护希望。这种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的经历成就了我，诠释了这段刻骨铭心70多年的历史。”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专访卞家华先生，请他讲述交织在岁月沧桑中的“绘画人生”。

　　和画画结缘

　　回首往事，会发现“命运”的力量。卞家华1943年12月生于河北石家庄，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是他命运的开始。一辈子和画画结缘，也来源于此。

　　卞家华的母亲是师范学校毕业的，父亲却只是上了几年私塾就去做小生意了。“一开始是给人当小伙计，但是父亲人勤快，脑子灵光，很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卞家华说，父亲后来开了一家大丰货栈，到20世纪40年代就发了，“在石家庄同庆街17号，盖了一座二进院子，有18间房子。石家庄几乎所有大的买卖人都住那条街”。

　　正是父亲营造的这样一个成长环境，让小小的卞家华对绘画产生了兴趣，“小时候家里北屋、南屋都挂着画，而且一两个月就换一次。我喜欢看那些画，觉得画得好的，我就拿个小本子跑到画跟前去临摹，北屋画完了画南屋，乐此不疲。”更为难得的是，父母也给了卞家华宽松的成长环境，“家长从来不督促我干这个干那个，上学时老师夸我画得好，学校还收藏了我的画，都叫我小画家，让我画黑板报。这让我更喜欢画画了。”

　　成长环境确实会影响一个人。卞家华记得，小时候自己家离石家庄体育场也就五六十米远，“1947年石家庄解放，解放初期，石家庄大部分文化单位都在这一带，工人文化宫、八一俱乐部、京剧团、评剧团、话剧团、电影放映队、师范学校、人民公园等等，离我家都不足一公里，进进出出，每天都能碰到演员、运动员和名人，所有重要活动都会在体育场举办，什么都见过。”天天“泡”在文艺圈确实能熏陶人，卞家华记得，多年后回到故乡，发现小时候很调皮的那些玩伴，“有的成了国家级篮球裁判，有的成了诗人，有的成了画家。”卞家华自己，一辈子画画不说，“京剧、评剧、地方戏，什么都会一点儿，就是那时候耳濡目染的结果”。

　　虽然历史风浪无情打来，因为父亲的资本家身份，卞家华“入团入不了，工农兵大学生当不成，连工会也没资格加入，但无人可以剥夺的，是他画画的热情和才能。家里的房子租给大众美术社印刷年画，卞家华很感兴趣，常常剪下自己喜欢的年画来欣赏、临摹。1964年卞家华进入石家庄市第一印染厂，上班虽然很累，需要“三班倒”，他依然坚持画画，“不仅画厂里的黑板报，还将工人的生产生活场景画成速写投稿，发表在《石家庄日报》上”。卞家华记得，当时很注重政治宣传，厂里有近百块黑板报，“军代表就说，我们搞一次黑板报比赛吧，第一名可以调到工会。我一想这可是一个脱离车间的机会，就认真想了想，等到比赛时，先把黑板涂成白色，再在上面用墨和彩笔来画，非常另类、醒目。结果军代表一看就乐了，跟我说：“你真是个奇才!”

　　卞家华果然因此结束了自己十年的一线工人生涯，到工会干上了美工。这一干，又是十年。

　　为喜欢而画，为生命而画，为爱而画

　　虽然到厂里的工会干上了美工，但对艺术的追求一直留存在卞家华内心，“我就想找一个能专门画画的地方”。1984年河北省第一届人才交流大会，卞家华凭借自己的绘画才华，终于从石家庄市第一印染厂成功调入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任美术编辑，破格由工人转成了干部。

　　“41岁，开始重新干一番事业”，出版社的很多人还都是硕士、博士毕业的，自己只是个高中毕业生，但卞家华内心欣喜且充满激情，“这辈子最幸运的，是干的工作就是自己喜欢的事情，既能养家糊口，又能有所追求。”对他而言，能圆了自己的职业绘画梦，是最重要的。

　　在出版社，卞家华拼命工作，编的书深受读者喜欢，还得过全国图书类的最高奖。与此同时，他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中国青年报》《幽默大师》等报刊发表5000多幅作品，在全国漫画大赛中屡获金奖。“那时候真是拼命，晚上常常加班画画，生物钟一乱，结果得了糖尿病。一年之后又查出了食管癌。做了大手术，缝了28针，伤口感染，发烧40摄氏度一周不退，体重也由原来的130多斤下降到90来斤。照镜子觉得自己像鬼一样。大夫都说治不了了。”

　　幸运的是，转到天津治疗之后，卞家华“逃过一劫”，重获新生。“1996年手术，2003年，拉一车家具就到烟台定居。那时候石家庄雾霾已经开始严重，而且建设工地很多，到处尘土飞扬。”定居烟台，不仅是为了空气好，卞家华还希望自己不再为钱工作，全身心投入到绘画中，“为喜欢而画，为生命而画，为爱而画”。

　　生病之后卞家华数年没有参加全国漫画大赛，有人就以为他不在了，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2012年卞家华又参加了子恺杯漫画大赛，“得奖之后到丰子恺的家乡去领奖，认识了丰子恺的家人。他们都非常低调、和善，充满人情味”。在卞家华的印象里，丰子恺的女儿丰一吟就是一位“非常好的老太太”，认识了之后，卞家华每年都会去看望丰一吟一两次，请她指点画画，“更重要的是，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很多有关佛学、美育的知识。让我受益匪浅。”

　　一心弘扬弘一大师和丰子恺的人文精神和艺术理想，成为卞家华生活和画画的重心。他先后在石家庄市和烟台市组织了两个研究丰子恺艺术的研习学社，组织丰子恺艺术进学校、进社区，先后在河北大学、石家庄美术馆、上海大学、鲁东大学、烟台美术博物馆等单位展览讲解，他让丰子恺的艺术精神，再次穿过时空的雾霭，照亮当下国人的心灵，提供一个别样的精神参照。

　　和丰子恺一样，卞家华自己的作品就经常从儿童视角入手，回忆和描绘“从前事”，展现自己记忆中最美好的童年时代。“人是群居的动物，我们跟老虎不一样，我们需要聚落，这种触碰是有温度的。我想让这个日益浮躁的社会，变得有乡愁、有体温、有故事、有情感……”他又通过自己的画笔，描绘时代的变迁、生活的画卷，使我们从中不仅看到旧日时光，更会看到中国传统生活之真、之善、之美，看到中国人的心灵。

　　一个有年龄、有故事、有情趣、有良知的老头儿

　　画旧日时光不仅仅出于怀旧，还因为“科技发展得越快，我们对传统文化的丢失也越来越多”，“为什么现在人觉得过年越来越没有意思?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年该怎么过了。”卞家华小时候，临近年关，每天该干什么、该怎么干，都井井有条，磨豆腐、贴春联、放鞭炮，都有寓意和讲究，“我就要从最简单的生活中把曾经的这种美好画出来，就是要把过去的事情讲给现在的年轻人听。”

　　于是从2013年开始，卞家华每年都把自己的画印成手账本，“也卖也送也到博物馆搞展览”，第一年印的是《玩遍四季》，第二年是《过年回家》，第三年是《老话老理儿》……这些画广受欢迎，还不断在美术馆、博物馆展出，后来被学者李北山发现，整理成了这套《岁月时光机》。

　　“不为名和利，只为玩儿。”卞家华把自己定位为“草根画家”。“草根画家”的画笔，正可以为枯燥的历史增添日常的烟火和血肉。说起这套书的出版，卞家华说，因为种种原因，原本想出成七册，最后还是出了五册，不过有一句话，卞家华坚持“绝不能删，删了宁可不出”，这就是他在书的《自序》开头写下的那句话——“我叫卞家华，那些年被称为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尚能与其划清界限并可以改造好的知识分子。而今是，有年龄、有故事、有情趣、有良知的老头儿了。”

　　有良知就是要说真话，要努力发声，要拒绝做北大钱理群教授所说的“做两面人，说两面话”那样的知识分子，有良知就是要“有自己的理想、追求、思考、见解和定力”。

　　这是近80年岁月人生赋予卞家华的人生底色——说真话、讲真理，有情怀。1961年高中毕业，居委会安排卞家华扫马路、掏垃圾，每月15元工资，同时让他监督一个“历史反革命”，看他有什么“反动言论”。跟着“历史反革命”扫了一年马路，每次汇报，卞家华都实话实说——他没有说什么“反动言论”，他常聊的是《三字经》《红楼梦》，人家这是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