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铭新池洗澡

　　去年底，在新冠疫情那波空前的阳性大潮中，我也不幸中招，发烧、嗓子疼、咳嗽，浑身酸痛无力。折腾一个多星期转阴后，身上几乎发黏，本想立即洗个澡，可不少朋友发来微信，言之凿凿地举例告诫，刚转阴不能洗澡，否则有性命之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只好又忍了一个星期，每晚睡前用热水擦擦身上，聊胜于无。在那些盼着能痛痛快快洗个澡的日子里，竟几次想起早年去公共浴池洗澡那些事。

　　我小时候多数人家里都没有洗澡条件，除夏天外，要洗澡必须去公共浴池，也就是济南人俗称的洗澡堂。我家住在经五纬一路口，周边有几个价位不一的澡堂，我跟着父亲或同院的伙伴都去过。相比之下，铭新池条件最好，虽价钱高点，但离家近，去的也就最多。

　　铭新池在经三纬二路口东北角，西式“回”字形三层楼。据记载，它于1933年12月建成开业，当年曾以规模大、档次高、服务项目多等，不仅在济南首屈一指，在整个华北也名列前茅，有“华北第一池”之誉。我记事时，铭新池已公私合营，仍是全市最好的公共浴池。

　　铭新池男、女洗澡两个门，设在不同方向。女的是盆浴，入门在经三纬二路口向北路东，直接开在楼西墙上，门里像条带拐弯的胡同。男澡堂的大门在纬二路口东侧路北，有个院子，洗浴方式两种，一是大池和淋浴，价钱便宜些;二是单间盆浴，私密性好，价钱也贵，父亲从未带我洗过。

　　去铭新池大池洗澡，进门先买牌，然后瞅着人数多少选择在一楼或二楼排队。更衣室门口一溜锃亮的黑漆长板凳，洗澡的人坐在那里等服务员挨个叫。宽敞明亮的更衣室里很气派，南北靠墙两溜敞开式黑色漆木框包厢，一厢两个铺位，中间有张小桌，每个铺位上有枕头和两条白色长方形大毛巾，一铺一搭;各个包厢间的隔板里高外低，洗澡后躺下休息的人互不影响。

　　每当有顾客洗完离去，服务员就根据空出的铺位数，冲门口挨号的人一声吆喝：两位(或一位、或三位)里面请!到了里面自然有其他服务员，把你引领到空出的铺位前。铺前下面有专门放鞋的方格空间，里面有双公用木制拖鞋(俗称“拖拉板”)。顾客脱完衣服后用腰带将其捆在一起，然后由服务员用一根顶端带钩的长竹竿挑起，挂到铺位上面的衣钩上。

　　不少来铭新池洗澡的人很会享受，洗完后常身围长巾，要上一壶茶，悠闲地在铺上或坐或躺，喝茶聊天，甚至可以舒服地眯一会儿，或让修脚的老师儿给修下脚。另外，那里还有专门的理发室，洗澡前后可顺便理个发。但是，赶上节假日特别是过年前，洗澡排队的人非常多时，服务员就会向洗完澡的顾客喊道：对不住了各位，今天人多，请大家相互关照一下，洗完了抓紧穿衣，下次再来歇着。见有人马上响应，服务员边上前用长杆取下挂着的衣服，边笑着说声谢谢。说的听的都很随意，却不乏相互间的体谅和友善。

　　洗澡的浴室也很讲究，大池和搓洗、淋浴分别在不同的大屋里，搓洗和淋浴间还有固定的石凳供人休息。去洗澡的人们，大致也有套程序，先去大池里尽量泡透，上来后搓洗一番，再下池泡一会儿，最后上来打肥皂，淋浴冲洗干净。

　　泡澡的水池一大一小两个，里外贴着白磁瓦，池边宽约二三十厘米，池里四周另有一溜可坐的小台，水深大约五六十厘米，水温保持略烫，小池的水温更高些。人们开始坐在池边，先将腿放进水里，待身体适应后，下到水里坐下，水至胸前;也有再蹲者，水没脖颈处;更有些老客将毛巾垫在池边，仰面头枕，整个身子斜躺在水里，直到把身体泡得发红。

　　澡堂里有专门搓澡的服务项目，这要在进门买票时一并交钱，收银员给个单独的小木牌。搓澡老师儿穿条大裤衩，待从大池中泡透的顾客过来交上木牌后，便让其在专门搓澡的台子上或躺或趴，然后用顾客的毛巾缠在右手上，自上而下为其细细搓一遍。有经验的搓澡老师儿常一边搓一边和顾客拉着呱，一招一式既有一定力度，下泥儿;又让顾客感到适度、惬意。如赶上顾客自己要求，搓澡老师儿也会加大动作幅度和力度，在不断的啪啪响声中，被搓者发红的身上渐显搓痕，而本人却气定神闲，眯眼享受。每次碰倒这场景，我都会待在一边看半天，被搓澡者的技艺和被搓者的忍耐力所吸引。

　　洗完澡后的人们，在浴室门口取一条长巾，或围或搭在身上，然后，服务员再从一个类似保温箱的装置里，用木夹子取出条发烫的雪白毛巾，你接过来往脸上一捂一擦，那种微烫又略带消毒后特有味道的感觉，让人舒服得无法形容。

　　我幼时都是跟父亲去铭新池洗澡，但上小学后，更愿与同院儿的伙伴们一起去。这样除了能自由地玩儿水外，主要是有伙伴可用父母单位发的洗澡票，替换省下我们的钱，再去看画书或买零食。这种孩子的小聪明，曾让我们很得意了一阵儿。

　　铭新池接待顾客，童叟无欺，堪比当年的瑞蚨祥。我们在更衣室脱衣后，常把衣裳胡乱往铺位上一堆，就匆忙跑进洗浴室，可等洗完回来，服务员早将衣服顺溜地捆好，高高挂到铺上面的挂衣钩上。

　　伙伴们进到洗浴间，也没几个老实在池里泡的，要么在水里胡乱腾，相互往对方脸上击水;要么将头没进水里练憋气，扑腾着学游泳;要么蜻蜓点水似的泡一会儿，便匆匆上来，两人一对互相潦草搓一下，就满身涂满肥皂，你戳我一下，我挠你一把，像一个个不安生的白色怪物。最后大家跑到淋浴喷头下面，将水溜开到最大，不单是为冲洗干净，还要享受那种急雨般淋在身上麻酥酥的感觉。

　　进澡堂时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出来时一个个干干净净，小脸红扑扑的，有些年长些的服务员，常情不自禁地抚一下我们的头，亲切地说一声，末子(济南人对小孩的昵称)，再见!我们也高声喊着再见，像一群快乐的鸟儿冲出澡堂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