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亭棋事

2023-03-20 10:27:34 来源:舜网-济南时报

作者:李耀曦

责任编辑:高原

曲水亭棋事

  蓦然回首忆少年,梦影棋声曲水亭。弹指间几十年过去,曲水亭街上的盛夏之夜,路灯下的楚河汉界大战,还经常在梦境中浮现。街头棋摊英雄莫问来路,那会儿我在这曲水亭棋摊上初读“人间大学”,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如今思之深感获益匪浅。

曲水亭棋事

  手谈一番浮生半日闲

  济南有一条曲水潺潺穿街过、两岸人家枕泉居的老街。此街即为曲水亭街。早年间的曲水亭街,地处府城中心地带。位于大明湖鹊华桥码头以南,清末山东巡抚衙门(今珍珠泉大院)以北。粉墙黛瓦,小桥流水,岸柳垂荫,清幽静谧,向为文人雅士游乐之地。两岸青堂瓦舍之间,散布着不少临街门头房,除柴米油盐之类小店外,多为旧书肆、笔墨庄、字画铺、古玩店。如有什么“鉴古斋”“敬古斋”“和顺斋”等商铺字号达十余家之多,可谓一街文墨风流。

  当年文人雅士及古董商人们,经常来此淘宝捡漏,街河两边各家铺号都看个遍。逛游累了,就要找家茶馆坐坐,沏上壶香茶,歇歇腿脚。琴棋书画皆为雅人之好,如果茶馆还有棋可下,手谈一番浮生半日闲,则更是妙不可言。曲水亭街上正好有家棋茶馆,街上赵家人开的,雅号“曲水亭棋茶社”。据说是上百年的老字号了,也就和老舍《茶馆》里那家老裕泰差不了多少。

  清末光绪年间福建文人陈德征游历济南府,写过一篇《游济南曲水亭记》。文章作于光绪三十年六月。文中有如下记述:

  “济南节署内之珍珠泉与署西王府池子之水汇合成渠,曲折由百花洲而入大明湖。百花桥之上有亭,名曰‘曲水亭’。亭中常有人设茶社。其联曰:‘两道小桥,一湾流水;数椽茅屋,几树绿杨。’盖写实也。每当长夏客来,可以品茶而避暑;又设弈枰,凡城中国手及嗜好而未工者,每日必集,对局以角胜负。”

  不过民初时的赵家棋茶馆,并不开设在街北头的百花桥上,而是位于曲水亭街南首路东。即文中所说“济南节署内之珍珠泉与署西王府池子之水汇合成渠”处。“两道小桥,一湾流水”——福建文人陈传德先生会不会把街南首的小桥误会为百花桥呢?颇可存疑。

  而此时的赵家棋茶馆也不是一座八角亭子,而是一座平房式水榭。水榭为三开间木制敞厅,坐东朝西,三面轩窗,四壁书画。厅下十几根支撑木桩打入河底,将其托于水面之上。厅前另设小木桥直达街河西岸。茶社内安放七八张吃茶的方桌,可容三四十棋客四散坐着品茶对弈。热天里,临窗而坐,四下流水清清,凉气袭人。两岸古柳婆娑,瓦舍栉比。厅内茶烟袅袅,棋声起落,甚是清心爽目。

  此外,当时棋茶社门前街河西岸边,还有一个每日凌晨必有的小市——被世人称为“曲水亭鬼市”。鬼市是半夜三更就上人,提着马灯或打着灯笼交易,所卖各种货色大都来路不明,天刚蒙蒙亮就烟消云散了。鬼市上发生的故事,也会成为白天曲水亭棋茶社茶客们的谈资。比如听说谁谁在鬼市上捡了个大便宜,花几毛钱买了副铜子围棋,拿回家细看,原来是白金和乌金的。又如听说哪个大户人家的仆人,把府上家藏珍宝偷偷顺出来拿到鬼市上卖了。如此等等。

  曲水亭棋茶社

  济南已故围棋名宿曾两度荣获山东围棋冠军的张衡斋(1914——1988)先生著有《济南围棋史话》一文。文章说,济南近二百年间的围棋故事就是在这曲水亭棋茶社上演的。清末民初曲水亭棋茶社在全国闻名。张先生在文中自述,他是1938年二十多岁时开始来曲水亭棋茶社下棋的。当时棋茶社主人是赵氏后人被街坊们呼为“赵二麻子”的赵嘉麟夫妇。赵粗通文墨,待客周到,但不会下棋。棋客中有个留学日本的建设厅技正(工程师)王次伯主动提出来愿意教他,并言明奖罚规则:王输一子奖赵一个铜子,赵输一子挨王一皮拳。历时三年,赵嘉麟不知挨了多少皮拳,终于学会了下围棋,而且逐渐成为济南棋界二流好手。1953年大明湖一带湖岸整修,在曲水亭街拓宽裁直河道改泥土岸为石砌岸时,棋茶社这座水上旧建筑被拆除。曲水亭济南围棋百年史话就此画上休止符。

  后来赵嘉麟又将棋茶社移到大明湖汇泉寺岛上。当时大明湖没人管,生意也还不错。1958年大明湖成立公园,有了管理机构。赵氏汇泉堂棋茶社不久之后即被勒令停办。赵当时已60多岁,开了一辈子茶馆,除学会了下围棋之外,别无其他技艺。为糊口计,只好去建筑工地搬砖和泥干小工,累死累活一天可挣一块多钱。据说这期间,棋友张东木曾接济过他几十块钱和几十斤粮票。正值20世纪60年代“经济困难时期”,灾荒之年,此情深重,简直可比救命,赵常挂在嘴上逢人便讲。不久也就过世了。

  街头的棋摊

  赵嘉麟死后没几年,济南棋事又重新兴旺发达起来。兴旺发达的重要标志,是街头棋摊遍地开花,而但凡有棋摊闲人聚集之处,则必可看到知青们的身影在,济南棋坛平添了这么一支生力军。

  我欣欣然做了“街头巡阅使”,几乎跑遍了济南市的各个大小棋摊,因此也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那会儿我作为“病退留城知青”,正窝在街道上待业。其实当时也无业可待,就是城市无业游民而已,实在是穷极无聊得很。

  济南盛夏之夜,十分闷热,流水潺潺、凉风习习的曲水亭街头,遂成为众多棋友们的避暑胜地。沿街河柳岸边路灯下,常有四五处棋摊儿同时摆开厮杀阵势。在棋子起落声中,展开楚河汉界大战。直杀到夜阑人静,乃至东方发白。那两年白天我奉居委会之命,给老头老太太们念报纸。晚上闲着没事儿,不是挑灯夜读各种中外“毒草”小说,便是外出风凉四处游荡,因此便也常去曲水亭街上逛逛。

  一天夜晚又游荡前往,由街口远远望去,发现百花桥头后宰门街口处的路灯下,有一衣衫褴褛者正手挥一把破蒲扇与人对弈,边上围了一圈人观战。走近一瞧,原来是“济公活佛”王立鹤。而对手也并非别人,乃是一中老同学,被册封为“红毛小妖”的朱锡实。扭头往北边一瞧,基督教堂西墙外路灯下还有一盘棋,是王森与陈仲夫在下,任维铎蹲在旁边观战。

  当年朱锡实、王森、任维铎都家住东城墙根街附近,在棋坛上号称“东门三杰”。王森泥瓦匠出身,时为山东大学基建处干事,曾多次出任省市象棋比赛的裁判长。任维铎时在街道誊印社刻钢板,不知此前犯过什么错误,被发落为城市闲杂人员。

  王立鹤曾多次夺得济南市象棋比赛冠军,与崔方勤、陈仲夫并称为济南象棋界“三大高手”。老冠军王立鹤在任郯城中学语文教师时被打成右派,诱发精神病,回到济南养好病之后,便以拉地排车糊口谋生,因常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故封为棋坛“济公”。1970年随父母回临沂老家。王氏家族在临沂是名门望族。

  老同学朱锡实时为济南铁路局新泰工程队铁路检修工,沿铁路线检修铁轨,挥动洋镐夯实松动的铆钉。老朱身材不高手无缚鸡之力,岂是干这力气活的材料?今日在曲水亭街头又看到老兄,显然是扔下洋镐偷偷跑回济南过棋瘾来了。

  听老朱说,当时他正向老冠军王立鹤挑战,进行十盘升降级挑战赛(四六算平局,三七为胜),白天在大明湖汇泉堂棋茶社赛的,没下完封了棋,晚上就又来曲水亭继续战斗。这些天来他们已经下过三局,与王立鹤互有胜负,水平已不相上下。

  老朱还告诉我说,一中校友“刘耙子”刘合义也从下乡的莱芜煤矿扒火车流窜到济南过棋瘾来了。刘合义逮住陈传增“磨刀”也是十盘升降级大战。陈传增棋坛封号“黑瞎子”,曾荣获济南市职工象棋赛冠军。刘合义曾是济南市象棋比赛少年组第一名。在旁边观战的“老狐狸”冯子村自告奋勇充任裁判长。冯对刘声言:“你小妖大老远地从莱芜跑来了,棋不能白下,这么着吧,老夫出全国粮票,陈大帅出钱,去那边明湖饭店,买酱猪头肉加烧饼,你若赢一盘,便奖赏犒劳你一个大烧饼。”结果饱汉难敌饿狼刘耙子连赢六大盘,狼吞虎咽美美饱餐了一顿。

  后来朱锡实由济南铁路局工会调入省体育中心工作,曾先后担任过山东省少年象棋队和少年围棋队的教练。刘合义则已在外地定居,始终没有重返济南故乡。

  曲水流觞雅士情

  当年去曲水亭街闲逛,除了观棋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即是找老朋友裴志平喝茶聊天。裴志平是我的忘年交朋友,大我十四五岁,人极为聪明,博览群书,我以裴公敬称之。裴公棋也下得相当好,被册封为棋坛“裴大将军”。此时裴公因厂子里停产闹革命正赋闲在家。夜晚在门前当街摆个小方桌,手摇芭蕉扇,喝茶看闲书。每当我游逛至裴公门前,便常坐下来与他闲聊一番。

  裴公夫人是曲水亭街上的老住户,与当年开茶馆的老街坊“赵二麻子”赵嘉麟夫妇很熟悉。她向我讲述了不少曲水亭棋茶社的陈年旧事儿。1986年我奋战五六个夜晚写成《曲水亭说棋》一文在济南日报“趵突”副刊上发表。除我在棋摊上的个人亲身经历之外,其余素材就多得之于裴公夫人以及老棋友任维铎先生。

  裴公夫妇所住的两间临街门头房,正好与路大荒所居曲水亭街8号宅院隔街河东西相望。病中的路大荒也常提个马扎出来,坐在河岸边乘凉。只可惜那时我与大荒先生并不认识,无缘面聆其教,仅是在夜色中望见一个身影而已。而裴公作为老街坊就有这个缘分,曾多次当面请教于大荒先生。当时他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一套绣像插图《聊斋志异》全集。其中有篇《郭秀才》反复看了多遍,却始终不解何意。遂过街河去找路大荒登门请教。

  2006年大明湖扩建。曲水亭老街也旧貌换新颜,并街北首重建了曲水亭。济南已故名士徐北文先生为之题写了一副对联。联曰:“荷香送爽棋琴韵,曲水流觞雅士情。”曲水亭街故地重游,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遥想当年老棋友们的音容笑貌,仿佛耳边又响起了棋摊上的大呼小叫:“将军!你这回输定了,哈哈哈!”

原标题:曲水亭棋事

值班主任:李欢

作者:李耀曦

责任编辑: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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