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平生颇亦耽佳句

　　程云，字天翼，号松壶，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今济南市莱芜区鹏泉街道程故事社区人。作为明末清初济南乃至山东最著名的诗人之一，程云一直未受到应有的关注，主要原因是其诗作《松壶集》全卷久已失传，仅存下来极少的一部分。所幸的是，前些年从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找到了《松壶集》全部二十卷，才得以窥其全貌。今天，程云及其诗作已引起越来越多专家学者的关注。2022年6月，由线装书局出版社出版的《济南泉水诗全编》(侯林、王文编校)，选录程云诗26首。2022年11月，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济南名山诗总汇》(刘书龙辑校)，选录程云诗16首。两本书中，程云都是诗作入选较多的诗人之一。

　　《〈松壶集〉校注》即将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

　　程云

　　幼读群书诗文唱和

　　据《程氏族谱》载，程云一世祖程大用，于明朝初年由河北枣强县迁至济南历城马关寨，七世祖程洪由马关寨迁至历城程家庄。程云的曾祖父程通和弟弟程达，约于明朝万历年间迁居今莱芜(钢城区与莱芜区同属原莱芜市)。大约在程云9岁那年，程云的祖父程一选率妻子迁回程故事村祖宅定居。

　　程云曾祖迁居西港村时，当时的莱芜县境内移民已经进入了经济与文化的繁盛时期，在程云参加清顺治五年(1648)举人考试前，明初以来，莱芜已有14人考取进士，47人考取举人，136人考取贡生。特别是程云幼时所居住的西港村，读书科考气氛尤其浓厚，一度出现了“一门三进士，父子五登科”的吴来朝家族。受这种环境的影响，程氏家族亦十分重视对子女的文化教育，在程云5岁那年，父亲便将他送到村里的私塾去学习。私塾里有一位先生叫王道正，是一位当时比较有名的文人，对学生要求也十分严格。在王先生的悉心教育下，程云刻苦读书，学业进步很快，王老师每每称其为“高足”。王道正擅长诗歌，受其影响，程云对诗歌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对《诗经》《楚辞》以及陶渊明、李白、苏东坡等的诗更是烂熟于心，倒背如流。这为以后他的诗歌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自幼博览群书的程云，也许是受了李白、陶渊明、苏东坡的影响，性格放荡不羁，成年后更是以诗酒自豪。大概在17岁那年，程云开始外出游历，他东游云蒙，西登泰岱，与莱芜及淄博、泰安等周边地区的文人广泛交往，诗文唱和。饱读诗书的程云对科举考试不屑一顾。

　　徜徉山水，才华骏发

　　步入中年以后，值明末盗寇蜂起，社会动荡不安，为免遭罹难，程云携家人避乱莱芜南山。避乱数年间，程云结识了许多也来避难的莱芜文人，他们聚在一起切磋诗文，大都成了一生的好友。清朝建立以后，重新开科取士，程云的朋友都劝他参加科考，况且之前莱芜韩绵禧、魏似韩、张四教都在清顺治二年(1645)清朝第一次开科考试中考取了举人，次年，张四教、朱廷位、韩绵禧还高中进士。程云禁不住劝说，便勉强参加了清顺治五年(1648)的乡试进士及第。

　　进士及第以后，程云被派到湖北担任孝感县令。从家乡莱芜至孝感，途经河南，路途遥远。年初，程云携家眷出发，及至夏末才到达。上任伊始，程云也想干出一番事业，但终因性格旷达，喜游览作诗，交友饮酒，又耻于干谒，加之两地风俗相差甚大，不到一年便遭罢免，结束了他短暂的官宦生涯。

　　《松壶集》原稿

　　回到故里后，程云一度闭门不出，借酒浇愁，其间写下的《东村》一诗，是他此时心情的真实呈现：“何许容疏野?东村旧草茅。静听蚕食叶，闲看燕营巢。杞菊充茶簏，山泉供酒瓢。杜门经数载，或免故人嘲。”但是，本性旷达不羁的程云没有就此沉沦下去，很快便恢复了他的天性。他走出家门，与野老相交，遇到善饮者，即使从未谋面，亦径就其家，推杯换盏，流连数日方还。田夫野老携酒招饮，也不推辞，欣然前往。他徜徉故乡山水，写下了大量赞美莱芜美景的诗歌。时任莱芜知县的钟国义和叶方恒等，邀他一起游览，他也愉快前往并即兴赋诗。他曾在19岁那年登上泰山，归里后再次登临，“邦中百里少年看，雨雪初晴不畏寒”(《再登岱》)。他游泉城济南，一连写下多首关于趵突泉的诗。他不顾年高体弱，远赴河北、河南、安徽等地去拜访老友及同年。

　　仕途昙花一现的程云，诗歌创作却贯穿了他的一生。其才华骏发，一生不受拘束，为当时少有的“逸才”，是清代诗坛上济南乃至山东最有影响的诗人之一。时人戚藩评价说：“读其诗者，多以旷代逸才许之。”清宣统《莱芜县志》中云：“其诗以五律为最，三四言以及乐府古今，高下成声，繁促和节，亦沨沨乎盛唐遗音也。”民国《续修莱芜县志》中说：“莱芜诗人篇什之富，无如松壶。”其诗作被收录多种选本。成书于康熙十年(1671)魏宪编选的《皇清百名家诗选》，入选者皆为名家，如钱谦益、吴梅村、王士祯等，程云位列卷三十七。乾隆二十三年(1758)，德州进士卢见曾于扬州任上编选《国朝山左诗钞》，虽历时五年完成，却倾其一生心力，后世影响极大。此书选录程云诗作16首。清末翰林曾任民国总统的徐世昌曾设晚晴簃诗社，罗致诗友，编印清诗汇。成书于1924年的《晚清簃诗汇》几乎选录了清代全部著名诗人的代表作，程云亦名列其中。

　　程云的诗真实生动地反映了明末清初鲁中地区，特别是莱芜地区的社会现实，对研究鲁中地区风土人情、历史、地理、气候、民俗、语言等有极为重要的价值。《哀莱芜》《官兵行》《济南老妇卖柴行》等，通过一幅幅饱蘸血泪的凄惨画面，深刻反映了明末清初社会动乱给鲁中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次和赵松雪耕织诗二十四首》《续织诗一首》《布谷词》《早起观耘》等，生动真实地反映了明末清初莱芜地区农民男耕女织的生产生活场景和地区习俗。《蚕牛谚》《鼠嫁女》《禽言十一首》等，既是他对社会人生的思维结晶、艺术创造，也有许多是他对莱芜地区民谚民谣的加工整理，既有文学价值，又有史料价值。其写泰山、趵突泉、郭娘泉等诗篇，也有较高的历史人文价值。诗人笔下的许多风景名胜虽已荡然无存，但我们可以通过他的诗篇想象那壮观的景象。

　　程云的诗深受历下诗派的影响。济南古称历下，明朝中叶文坛“弘正四杰”中的边贡和后七子领袖李攀龙均为历下人，在其同乡中形成了一批追随者，或为知交，或为同学，或为晚辈，或为同僚，围绕在边、李二人身边，往来酬唱，共同尊奉复古派的诗歌主张，在当时的文坛上，被称为“历下诗派”或“济南诗派”，对明中后期山东文坛的影响很大，这种影响一直延续到明末清初。程云曾被诗友尊为新的历下诗派宗师，其诗《陈署澄岚弟安刘适至次酬赠诗》中有“谬谓诗名历下宗”;《丘海石遥寄》中有“狎主齐盟前七子，千秋风雅代成名”。

　　程云故里梆子井

　　赤子之心，万众景仰

　　程云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古代文人，深得中华诗教“温柔敦厚”之旨，“兴观群怨”而不及乱，纵情风雅而“思无邪”。纵然一生穷困潦倒、怀才不遇，但他不怨天、不尤人，安贫乐道。在一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社会里，进士出身的程云作为一名“万众景仰”的高级知识分子、一名传统的士大夫，其心胸旷达淡泊，“极高明而道中庸”，无任何城府，以一颗天然赤子之心与农夫、牧民、樵者、渔人打成一片，并与之交杯换盏、推心置腹，乐在其中。其诗既有陶渊明的“天真旷达”，又有王维的“清奇超逸”;既有杜甫的“沉郁顿挫”，又有孟浩然的“冲淡自然”。其人如汶水西流，碧波澄心;其诗如宫山夕照，霞光照人。清光绪《莱芜县志》中说程云的《松壶集》“以格律胜”，此言不虚。程云虽性嗜酒，脱略形骸，不拘小节，但诗歌创作却非常严谨，格律工整，对仗、平仄、用韵，一丝不苟。

　　作为读书人且进士及第的程云，与莱芜当时的文人及名门世家多有交往，如进士李盛枝、张四教、魏似韩、张严等，高庄亓氏、城子县朱氏、槲林前毕氏、口镇魏氏等家族。《松壶集》中的许多诗歌对这些交往都有生动的描写。

　　程云与谭其志的交往最为密切。谭其志，字尚之，号戴笠，又自号“醉仙”，今莱芜区高庄街道谭家楼村人，进士谭性教长子。程云17岁开始游历的那年秋天，在朋友家的一次集会上，认识了长他4岁已有诗名的谭其志，自此开始交往并成为一生挚友。在那次集会上，一大帮文人结成诗社，其间曲水流觞，赋诗吟诵，初出茅庐的程云以起句“秋雨落城头”，受到谭其志赞赏。程云家贫，谭其志“不以予贫，酾酒订交。予有父母之丧，赙数金。”(程云《太学生谭公墓志铭》)赴孝感任职前，程云作《赴孝感留别尚之》一诗：“薄游遥在楚江涯，孤负东园早杏花。只有故人春瓮满，从今载酒向谁家。”程云罢官归来，谭其志设宴为他洗尘，程云写《初归尚之见招雪斋更拉饮南山陶白庵》一诗：“白酒巡无次，青灯醉不喧。夜深仍静讨，重续壁间言。”谭其志园里的牡丹花开了，约程云去看牡丹，“使来呼门睡初起，为报牡丹今开矣。”(程云《尚之招看牡丹》)。归里后的程云生活异常艰难，在贫困难支之际，谭其志鼎力资助，并经常去拜访他。程云曾在一首《友到》的诗中咏道：“萧瑟空斋暮，独来不弃贫。溪云常识户，林月乍窥人。物态经秋变，交情到老真。且为留十日，正值菊花新。”谭其志在莱芜县城西的曹村作“怡云堂”，程云也经常去做客，“饮酒赋诗，累日忘归。两人性同懒，心同朴，贵裔薄宦同贫窭，昏酣遗落，颓然自放，无有不同。或有讪笑予两人者，予两人终不顾也。”(程云《太学生谭公墓志铭》)谭其志去世时，程云“恸绝，哭以十韵”，为其撰写《太学生谭公墓志铭》，并与另一好友李青霞选其诗数百篇冠名《醉仙诗集》梓行于世。在编选谭其志诗歌时，程云有感自己百年以后，自己的诗歌会有何人编选刻印，而写下了《为刻尚之诗》：“几易风霜宿草移，箧中捡出若干诗。千秋此道谁欣赏，一世同心独鉴知。使死复生差不愧，由今比昔况多悲。平生颇亦耽佳句，万首何人为录遗。”后来程云经常梦见谭其志，感叹知音不再，“一榻秋风里，中宵梦见之。空有千壶酒，无人赏我诗。”(《梦尚之》)。

　　程云卒于何时，未有确切记载，卒后葬于原程故事村北。去世三十年后，其部分诗作由其女婿魏振祚带回，交由其兄进士魏锡祚。时任江南扬州府泰州知州的魏锡祚，于“篇帙错乱，字画讹舛，多不可辨识”(魏锡祚《<松壶集>序》)的遗稿中，“以公务之隙，取原本校雠编次之，序目则仍其旧。爰节缩簿俸，以授之梓”(同上)。近年，从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发现的《松壶集》全卷，共20卷，存诗1700余首。其体量之大、内容之丰富，有清以来实属罕有匹敌。

　　程云后人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为其树碑纪念。惜乎碑已于十多年前断碎，遍寻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