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青年作家郑在欢的首部长篇小说《雪春秋》与读者见面。小说的主人公是三位生于农村、走出农村的女性。《雪春秋》这一书名正是来自这三位女主人公大雪、春蓝、秋荣的名字,她们在生命的坎坷中争取着命运的主动权。
对很多读者来说,这三位女性的童年遭遇是残酷但陌生的,但另一部分有着相同生活经历的读者却知道,那一切都是真实的。成年后的大雪、春蓝和秋荣,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是鲜活的存在。她们慢慢地摸索和积累新生活的经验,试图凭借一技之长在城市立足。
郑在欢无意于还原现实,在他看来,这不是小说的功用,他用一种朴素的方式书写那些与他一起成长的姐妹。郑在欢在小说的《后记》中如是写道:“在乡间,从事与年龄不甚匹配的劳动的通常是女孩,男孩们大都在玩儿,很难注意到她们。因为个人境遇,少年时我也没少干活,或许正是这样我才会看到,并记住。一开始仅仅是类似于同病相怜的记忆,在偶然的回忆中,女孩们的形象开始有所活动——我习惯性地试图形容一下这种形象,才发现概括性语言的力有不逮。是,她们没法被概括,或许正因如此,才需要小说吧。
【作家档案】
郑在欢,1990年生于河南驻马店,长居北京。著有《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今夜通宵杀敌》《团圆总在离散前》等作品。
对自我的确认与接纳
她难过,且困惑,明明是自己不认他们,为什么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又回来了呢。父亲抛弃母亲,母亲抛弃孩子,孩子长大了,又互相抛弃,像个怪圈,绕不出去。她找到大雪,答应和她一起开美甲店,条件是要带着春蓝一起干。就叫三姐妹美甲店。她说。好不容易说服了大雪,没想到春蓝又不干了,而是执意要回家结婚。又是一种抛弃。她累了,已经分不清是谁在抛弃谁。她只能咬紧牙关,拒不承认。那好吧,她对春蓝说,我们店的名字就叫三姐妹,我们等你回来。——《雪春秋》
记者:在创作《雪春秋》时,为什么要选择用“分—合”结构,分别讲述人物的经历最后再将她们集中到一起,而不是将这些女孩的命运合为一个女孩的命运展开讲述?
郑在欢:她们首先是三个不同的女孩,虽然都生在农村,但家庭结构与家庭教育的不同决定了她们成长道路的不同。在人生的前三十年,人在成长中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原生家庭问题,即使大家同在一个时代,同受一种教育,但在进行自我教育时,首先要解决的是怎么面对家庭给予你的世界观。作为三个普通的受限于生存环境的女孩,她们的“合”象征着对自我的确认与接纳,所以这篇小说重要的不是“合”,而是“合”之前的分化以及通往“合”的路程。
与我一起成长的姐妹
深秋雾大的早晨,他们坐一辆蓝色大巴去北京。一路上被雾裹挟,几乎看不到什么景色,大家还是很开心,一点儿也不困。每个人都穿了新衣服,前一天刚买的。崔志杰穿的是一件迷彩夹克,后背绣着一团龙。春蓝穿了一件米色的双排扣小西装,是绒布的,摸上去很舒服。因为太瘦,又矮,这件短款的衣服穿在身上像中长款。知道不合身,还是买了,一眼就相中了那两排琥珀色的大扣子和厚实的面料。这是买得最贵的一件衣服,如今穿出来,却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太大了,似乎也太成熟了。裤子是她最喜欢的玫红色,因为太长,前一天晚上崔志杰帮她扦了边。做包的缝纫机不同于做衣服的,即便用最细的针线,缝合的力度还是过大,针脚太紧,导致布料微微发皱。——《雪春秋》
记者:当下有许多关于“厂妹”或者农村女孩的写作,但是很多是来自外部的一种俯视视角,但是阅读《雪春秋》的过程中,明显能感觉到作者对小说里的这些女孩使用的是一种平视的视角。您在呈现这些女孩的故事时,特意进行了视角的选择吗,还是一种没有经过特别选择的下意识地呈现,为什么?
郑在欢:因为我是一个平民作家,这篇小说写的是我身处的群体,用季亚娅老师的话说是“与我一起成长的姐妹”。我无法俯视她们,因为我就在她们之中。
在与人的碰撞中成为自己
母亲在家,有时候去给人盖房,有时候去帮人放树。夏天,还去信阳采茶,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挣五六十,当然,四十她也挣过,二十也挣。在家的女人很多,干活儿的不多,母亲是总在干活的一个。年底,父亲回来了,他应该是挣到了钱,给姐弟四人都买了新衣服,还给母亲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这样她再去干活赶集什么的就方便多了。他们骑着崭新的电动车采购年货,车上连人带货装得满满当当,那可真是一个快乐富足的新年。穿着新衣服,吃着瓜子和糖,到处跑着玩。妈妈骂奶奶的事,爸爸打妈妈的事,似乎都不存在了。——《雪春秋》
记者:在女孩们争取命运主动权这个过程中,小说中的男性角色不是帮助者,而是女孩必须要越过去的障碍。在塑造小说中这些男性角色时,您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吗?
郑在欢:其实帮助与障碍都有,包括女性角色,他者首先是障碍,但跨越障碍也是一种成长。人在与人的碰撞中成为自己,不论碰到的是男是女。可能在人生的前三十年,她们并没有那么多的权限选择要面对的男性,所以才导致障碍看起来多一点吧。
我的所有写作都是祝福
总算回到了家,却不是想要回去的那一个。这座陌生的三层小楼还飘着油漆味,朝气蓬勃地耸立在马路边。她记得,这里曾是一片坟地,在儿时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每次单独经过,都会加快步伐。说“我要回家”的时候,想的根本不是这里,陌生的位置,陌生的建筑,陌生的红色铁门和浅蓝色外墙。妮儿,到了到了。母亲推开铁门时有多骄傲,她就有多茫然。为了回家,她费尽心思,经过和公婆丈夫的几轮谈判,用苍白多汗的身体向他们表明,不让她回来,她是不会好的。母亲在公路边接上她的时候,回家的路线出现在脑海里,好像灵魂已经比身体早几步到家。随母亲走上岔路的时候还毫无察觉,因为心已经到了家,跟母亲走进院子,才发现丢了魂。——《雪春秋》
记者:小说中,女孩坚强自立挣脱原生家庭的束缚获得命运的主动权,但也正因为这个结局太美好了,所以更像是一种祝福和期待。这些女孩的现实命运与小说中所呈现的相比要更加残酷吗?小说的结局是您对女孩命运的祝福吗?
郑在欢:目前来说,我之所以写小说是我还相信未来,所以我的所有写作都是祝福,而不是诅咒。现实中人的命运会有比小说更坏的,也有比小说更好的,小说也不是拿来比较好坏的。小说来自现实,是为了启迪现实,而不是还原现实。
写作不是轻松的事
父亲用木锨将麦子扬上半空,第一遍,筛出麦秸,第二遍,滤下麦糠,到最后连麦芒都随风飘走,只剩下干净的麦粒纷纷扬扬落下来,像数不尽的珠子。孩子们喜欢突然跑到扬起的麦子下面,让麦粒像流水一样从头顶浇下,不间断的小颗粒摩擦身体,带来一阵阵酥麻的凉意,他们尖着嗓子喊叫。麦芒扎在脖子上,虽然刺痛,还是觉得好玩。大人们多半会大声呵斥,把他们轰走。父亲不会。父亲会放下手里的活儿,把她高高举起,兴许还会在空中扔上几个来回,最后把她放到高高的麦垛上。麦垛太高,她不能再下来捣乱了。——《雪春秋》
记者:如果此时此刻,您可以重新创作《雪春秋》,那么您觉得可以原文保留的是什么,需要修改或者彻底否定的地方有吗?
郑在欢:我不想重新创作了,写作不是轻松的事,吸引我的是未知的下一个,不是已知的不完美。
记者:除了作为一份职业,您觉得写作对您的生活意味着什么?
郑在欢:探索、希望与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