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夫子言偃

苏州站前广场上的言偃像

虞山兴福禅寺

言子墓道石坊

言子故宅中的墨井

　　两年前疫情稍缓期间，抽空去了趟苏州。一出高铁站，便看到站前南广场上有历代苏州名人雕像，分别是范仲淹、白居易、泰伯、言偃、顾炎武、祖冲之、孙武、伍子胥。这其中与我们山东渊源比较深的就有三人：宋代的范仲淹祖籍姑苏，但他的少年时代是在山东邹平度过的;春秋时的孙武是地道的齐人，后来到吴国领兵打开了一番天地;几乎与孙武同时，吴人言偃年轻时即北上鲁国求学，投至孔子门下，成为孔门七十二贤子中唯一的南方弟子。

　　言偃字子游，在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中以文学(文辞、学问)见长，于孔门十哲中位列第九，名在子夏之前。《论语·阳货》载有他和老师的一段对话，颇为有趣：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这里的武城地在今临沂市的平邑和费县之间，当时属极偏远的乡野。言偃时为武城宰，相当于行政主管，于境内实施礼乐教化，孔子和弟子们至此，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弦歌礼乐之声，孔老先生莞尔一笑，说了句：杀鸡焉用宰牛刀。于是这句玩笑话后来凝定为表示小题大作之意的成语典故。

　　孔子曾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意思是当政者要明大义、行大道，而对老百姓只需以脱贫惠民为务，不要整天给他们进行道德说教，即所谓“礼不下庶人”。说白了，《论语》中所有的道理都只是给居于社会上层的君子们讲的。只可惜才二十多岁的言偃还闹不清楚这其中的微妙之处，但他记性极好，分明还记得老师以前曾说过“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的话。这话本是用来强调礼乐教化的重要性和普适性的，此时却被言偃恰到好处地用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孔子被怼得一时哑口无以应对，只好随和地对同行的弟子们说，言偃说得对，自己刚才的话是开玩笑，不要当真。

　　言偃比孔子小四十多岁，应该是孔子晚年才收入门下的，人老心慈，所以对年轻人就格外宽厚。不妨比较一下，当看到年长言偃十多岁的宰我(字宰予)大白天睡觉，孔夫子忍不住就暴了粗口，骂了两句：“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见《论语·公冶长》)前一句现在人们还在原封不动地用着，后一句变成了“烂泥扶不上墙”，仍频繁地出现在家长和老师们口中。由此一事即可知道孔老先生对言偃还是偏爱有加的。

　　有一次弟子冉雍问为政之道，孔子回答：“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说做领导的不要什么都大包大揽，应该让大家各司其职，出了小错也要宽容些，还得会发现举荐人才。冉雍没心没肝地问了一句：“焉知贤才而举之?”孔子不高兴了：“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这话很含蓄，但也很严厉，意思是就举你所知道的，你不知道的，别人难道会舍弃吗?话外之音就是既然连否是人才都看不出来，那你就下来吧，让别人干。

　　言偃主政武城期间，孔子也曾问他是否发现了当地的人才，言偃的回答比冉雍就好得多了：“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出自《论语·雍也》)，说有个复姓澹台名叫灭明的，从来不抄小道、走捷径，没有公事一般不主动来找我套近乎。言偃眼光独到，由生活细节判断出澹台灭明是个方正不阿、不谋私利的人，所以推荐给了老师。等孔子真见到澹台灭明后，却多少有些失望，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澹台灭明“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岁。状貌甚恶。欲事孔子，孔子以为材薄”。

　　澹台灭明比言偃大了五六岁，有幸受到家乡主政官的举荐，本可一展才华，只因长相不受看，竟被老先生所轻待，可以想见他该是多么的沮丧和郁闷。估计也是受到言偃的影响，澹台灭明干脆离开武城，远走东南一带讲学授业，后来门生竟多达三百余人，闻名当地。孔子听说后颇为感慨：“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毕竟是老先生，能反思内省，承认自己也有失误走眼的时候。

　　孔子的学说最初向江南吴楚诸地传播，言偃和澹台灭明二人功不可没，尤其是言偃。孔子曾说过“吾门有偃，吾道其南”的话，显然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待。《礼记·礼运》篇所记孔子那段有关大同世界的名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云云，就是讲给言偃听的。

　　孔子去世后，言偃和众弟子一起庐墓守制三年。因为思念先生，又看到同门师兄有若(字子有)言谈气度比较接近孔子，于是和子夏、子张三人倡议大家都以师礼对待有若，不想却被曾参制止了(见《孟子·滕文公上》)。他一个后来的小师弟，且是吴人，又没有了老先生的罩护，可能也有些不受待见，其内心的沮丧和郁闷不比当年澹台灭明少，只好和澹台灭明一样，离开鲁国回到江南。自此以后，言偃以苏吴一带为中心在周边收徒传道，晚年足迹甚至到了今天的上海，上海市今有奉贤区，其名沿用旧称，所奉之贤即言偃。无独有偶，江西南昌有进贤县，据说也是因澹台灭明曾到此讲学而得名的。

　　随着后世孔子声望日隆，言偃的地位也逐步提升起来。唐开元年间追封“吴侯”，南宋咸淳时封“吴公”，元代又升格为“吴国公”，被后世誉为“南方夫子”，尊称为“言子”，得入孔庙陪祀。

　　在言偃的家乡常熟老城西北处，有一座不高却相当有名的小山，因吴人初祖周文王的伯父虞仲葬于此，故名虞山。虞山之东南探入老城，其中有言子墓。入山，但见山脚下有一石坊，上书“言子墓道”。沿墓道前行，过一小石桥，登阶而上，又有石坊两座，其上分别刻有“道启东南”“南方夫子”等颂词。墓道尽头即为罗城(俗称“大坟圈”)，罗城内有明崇祯九年(1636)所立“先贤子游言公墓”石碑一通。墓之封土、祭台皆存。而在常熟城内文庙之西侧尚附有言子专祠，是本世纪在老祠堂旧址上新修的。老城内又有言子桥，桥南有东言子巷，巷内有言子故宅，宅内有言公井。言公井以其幽深而不见光，故又名墨井，井口以天然太湖石凿就，井边叠石修竹，展现出江南园林静谧幽雅之意境。这口井应该是以上诸多新恢复的古迹中唯一的言家旧物了，元明之际的著名诗人高启曾写过一首《言公井》：

　　寥寥武城宰，遗井虞山阴。千载汲未竭，九仞功应深……一瓢乐未改，庶几回也心。

　　把言偃之归故里与颜回之居陋巷相提并论。古以七尺为一仞，诗人以井深“九仞”来比附赞美言子修身境界之高，虽是作诗惯用的夸张手法，但如果看到今天的言公井，你就会觉得还是“千载汲未竭”一句更容易接受些。和高启笔下的描写相比照，言公井已有了比较大的改变，起码不再那么深奥了。

　　顺带说一句，在虞山中麓茂盛葱茏的林木中藏有一南朝古刹，名兴福禅寺，至今香火甚旺。寺前因有破龙涧，过去曾名破山寺，大家都熟悉的唐诗名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就是描写这里的独特景致。常建的原诗题为《题破山寺后禅院》，今禅院内尚有黄庭坚书写的此诗刻石与碑亭。

　　古刹以诗得盛名者，《姑苏城外寒山寺》最为第一。常熟地属苏州，虞山距枫桥不过百里，常建诗名与张继亦在伯仲之间，然若非当地人，则只知有寒山寺而不知有兴福寺。呜呼!不遇于世者，岂独言子与澹台灭明乎?我们济南西郊也有一兴福寺，然香火已绝，仅存大殿及古柏数株，其不遇尤甚。

　　巧的是济南高铁东站不远处竟也有一虞山，山甚矮小，但其中新建一书院，颇具气象。不妨这样说，当初言偃由吴地远赴鲁国求学的同时，也给吴越与齐鲁两地结下了深厚的文化因缘，所以两千多年以后才会有个济南人特地跑到常熟去追寻他的足迹，并写下了这篇文字。当然，言偃往来两地时可不像今天这样方便快捷，一定是历经艰辛，其奔波之苦，绝非今人所能比，故而越发令人尊重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