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阅·文史 | 从趵突泉到放鹤园

　　作者丨张崇琛

　　明天启丁卯年(1627年)，趵突泉来鹤亭壁上一夕忽然出现题诗，时人以为“仙笔”，一时属和者甚众。作这首诗的“青州狂生”张允素来自山东诸城，他还和诸城历史上一处人文荟萃之地有着联系。

　　“青州狂生”张允素

　　来鹤亭题诗一事首见于明崇祯《历城县志·杂志》，复载于清任弘远《趵突泉志·传闻志》。其诗曰：大仙何处黄鹤舞，来鹤桥通白雪楼。胜地自逢人作主，好风飘桂我惊秋。千家松菊山山月，十里芰荷叶叶舟。书罢新诗人不见，涌轮亭上望悠悠。

书影：明崇祯《历城县志》：“来鹤亭诗”

　　又据《历城县志》云，“已而察之酤廛野刹多此笔迹，乃青州狂生戏墨”。至于这位“青州狂生”又是何人，则不得而知了。由于来鹤亭今已不存，于是“仙笔”作者也便成了一个永久之谜。

允素草书刻石

　　近见网上有侯林、王文的《〈来鹤亭诗〉来龙去脉真相考》一文，谓其据周郢先生所提供的诸城放鹤园石刻中一帧允素草书七言诗的照片，已破解了“仙迹”之谜。其诗与《历城县志》及《趵突泉志》所载大体一致，但有署名“允素”，且诗后又有跋云：“五山张先生趵突泉上诗，伊时绅士拜为‘仙笔’。明崇祯间手书于放鹤园，清康熙年用勒之石。”由于石刻将诗与作者联系在了一起，故所谓“青州狂生”者，实即张允素也。周郢先生的学术眼光令人佩服，侯、王二人的考证亦功不可没。

　　其实，早在300多年前，余十一世叔祖张石民(讳侗)就已经将“仙笔”作者之谜破解了。张石民写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的组诗《醉中有所思》(《其楼诗集》卷下)，其中就有一首谈到了此事。诗题曰《篁疃张氏五山》，全诗是：“北堂谁题壁，草圣压张颠。酒阑乘秋月，泼墨趵突泉。”诗中明确指出，放鹤园“北堂题壁”与“泼墨趵突泉”者同为一人，即张允素，字五山。

　　但值得指出的是，张允素却并非侯、王文章中所说的普庆张氏族人，更非“放鹤张”之后裔。因为张石民在《醉中有所思》中所提到的，大都是曾客居放鹤园者，而无一是家族中人。而张允素乃诸城城东黄疃村人，与“放鹤张”同姓而不同宗。其生平事迹不详，但可以确知，他也曾客居放鹤园，并与张石民交往密切。张石民《醉中有所思·序》云，其组诗乃是“细数从前共樽罍先生，一时化为乌有，渺渺予怀，曷能已已，临风洒酒”而写成的。这就是说，张允素曾与张石民“共樽罍”过。张允素在放鹤园中最先交往的应是张石民的父辈一代，也正是因了这层关系，所以他才能在放鹤园北堂题诗，而张石民也才能与他成为忘年之交。

　　人文荟萃之地放鹤园

　　至于张允素虽非放鹤张氏族人，却能在放鹤园北堂题诗，此当与放鹤张氏的家族文化传统是分不开的。放鹤张氏是元末从安徽凤阳迁居诸城普庆村的。自六世祖张泰于明正德十二年(1517年)“放鹤”，又立石为碣、筑亭曰“放鹤”，率子弟读书其中，张氏遂为书香门第，其家族也被誉为“放鹤张”。至八世祖邻溪公(讳荩)又扩亭为园，放鹤园始为一处远近闻名的园林。迨至十一世之“张氏四逸”(衍、侗、佳、傃)，由于皆人品高洁而又多擅诗词书画，遂吸引了不少来自省内及全国各地的文人雅士，放鹤园更成为一处文化胜地。

　　然放鹤张氏之读书，并非在求闻达，而是要修养身心，高尚其德，并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张泰曾告诫其子孙说：“有衣冠而噪者，非吾子孙。”(康熙《普庆张氏族谱》)尤其当明清易代之际，其家族除组织子弟读书象谷(卧象山之山谷)，习礼鹤园外，还倾其资产、尽其所能以接纳远近遗民，从而使放鹤园成为文化精英的荟萃之地，保存了传统文化的血脉。张石民在《醉中有所思》组诗中所提到的153人(前集125人，续集28人)，大半曾是放鹤园的座上客。张允素与安丘画家郭牟、河北雄县逸民马鲁，便是早期客居放鹤园者。郭牟有《授剑图》石刻存放鹤园，为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张衍摹刻。还有《观瀑图》一幅，藏诸城市博物馆。马鲁曾献策史可法，并著有《春秋四传》及诗、文集各一卷，琴谱一卷。

《授剑图》刻石

　　而与“四逸”约略同时并寓居放鹤园者，人数更多。著名历史学家邓之诚曾说：“清初青齐、海岱间，人文之盛，足与大江以南相匹敌。”(《清诗纪事初编》卷六)而清初寓居放鹤园的杨水心、李象先、王鲁珍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杨水心“善画花鸟，尤工墨竹，写竹入神品”(《齐鲁文化大辞典》)。清人李文藻也说，杨水心墨竹“有绿雾苍雪之趣”(《国朝山左诗钞》杨水心诗后引)。其画作今藏各大博物馆，放鹤园中也有杨水心所画悬崖竹及“云山梦思”书法的石刻。李象先为古文大家，康熙十二年(1673年)曾被聘与顾炎武、张尔岐以及同客放鹤园的薛凤祚一起撰写《山东通志》，顾氏主山川古迹，薛氏主天文分野，张氏主经学，李象先主前贤传记，极一时人文之盛。李象先晚年与其兄绘先常寓放鹤村，张衍为筑“二李轩”以居之。其与放鹤张氏的关系，用张石民的话来说，便是“忘为宾主”(张石民《二李轩小纪》)。王鲁珍是清代著名画家，且是中国绘画史上最早融中西画法于一炉的画家，其画作近年来也屡被拍出高价。这样一位藐视权贵、傲世独立的画家，在放鹤园中居住了30年。

　　放鹤园中还有一位传奇人物，即李澹庵，山东武定(今惠民)人。他曾亲身参与过康熙十二年(1673年)的平定“三藩”之役，并以战功授浙江青田知县。然不久即辞官，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来到放鹤村，与“张氏四逸”成物外之交。他不但是放鹤园的座上客，而且与“四逸”情同手足，放鹤园主人张衍去世后，他除帮助料理丧事外，还以兄弟之谊“义服缌三月”。晚年他离开放鹤园，又成为蒲松龄的知己好友。康熙五十年(1711年)他曾冒雨到淄博蒲家庄访问蒲松龄，而蒲松龄著作中也有多篇提到李澹庵。蒲松龄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写给李澹庵的信中说：“弟日益惫，又兼有悼亡之感，穷而无告矣。亟欲得老友一话间阔。”可见彼此间的情谊之深。

　　放鹤园就是这样一个人才汇聚之所。对此，张石民曾在《琅琊放鹤村蓬海先生小传》一文(《其楼文集》)中形象地描绘过其时宾客们纷纷来集的盛况：

　　先生既以山水友朋为性命，于是乘州织水、莱子国山公、云门笠者峭、故王孙适庵、愚公谷仪甫、蓟门东航子习仲、渠丘昆右，与同乡髯叟子羽、渔村、栩野诸君子，德业文章，超绝一世，戴笠乘车烂盈门，径草不生，曾无转瞬……有洪源去芜，高卧邗江上，宛若梁燕，自来自去而已。陇西李澹庵者，渤海有心人，羊裘后来续旧游……

　　“诗、书、画冠绝一邑”张石民

　　至于放鹤园主人张石民，本身就是一位极富文化魅力的人物。他不但“诗、书、画冠绝一邑”(《诸城文化志》)，而且喜欢以文会友，交游甚广。他曾为王渔洋代笔而写出《琅琊诗人诗选序》(《其楼文集》卷三)，并与孔尚任以诗歌互相问候。他还曾派弟子解琢章专程去曲阜看望孔尚任，而孔尚任则以“平生苦怀大半”说与解琢章，并嘱其“归告石民慎勿忘”。孔尚任的《桃花扇》剧本写成，他又令解琢章前去为其谱曲。此前，他还曾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往南京栖霞山白云庵往访《桃花扇》中的人物张瑶星(名怡)，并有诗记之。晚年的《醉中有所思》中，也有《金陵栖霞山张氏白云先生》一首以回忆此事。(以上皆见拙文《张石民与张瑶星及孔尚任的交往》，载拙著《聊斋从考》)

　　张石民生平著述甚丰，有《〈鲁论〉言外集》《〈大学〉解》《续〈大学〉问》《〈读书续言〉》《三才传》《四太极图说》《三古纪略》《读四子书》《其楼文集》《其楼诗集》《放鹤村文集》《卧象山志》等。

　　可以看出，明清之际的放鹤园既是一处遗民中心，同时也是文化精英的荟萃之地。而放鹤园的主人们之所以会不惜一切代价接待这些“来客”，小而言之，是为了延师会友，以提升子弟的文化素质;大而言之，则是为了民族文化的坚守与继承。而这也就是张允素在趵突泉题诗后，又能在放鹤园北堂题壁的文化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