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碧野中,他们未遇隐者的那次寻访

2024-07-15 11:14:54 来源:舜网-济南时报

作者:徐敏

责任编辑:李欢

山林碧野中,他们未遇隐者的那次寻访

  去幽静深远的山中寻访一位隐者,本来就是充满诗意的行为;如果这名隐者还不在,寻访不遇,那么这份诗意又更浓了些。

  你一定会想到贾岛那首《寻隐者不遇》。在回顾这首小诗之前,我们先来看看青涩时期的李白。

  其实留下来的有关李白的可靠史料并不是太多,我们对他生平事迹的了解多是通过他自己的诗歌。所以,后世学者们考证他诗歌集中创作之前的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并不容易。可以确定的是,李白青少年时期在江油大匡山(今四川江油)读书多年,开元十二年(724)出蜀,路上写了那首著名的《峨眉山月歌》,此后毕生没有回过四川。李白出蜀之前所存诗歌数量很少,《访戴天山道士不遇》是其中的一首,这首诗也可能是现存李白诗作中创作时间最早的。来看这首诗: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关于戴天山,现在通常认为就是诗人青少年时期隐居读书的大匡山,也就是杜甫《不见》诗中“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的匡山。通过诗的题目可知,诗人所写的是一段寻访山中道人而不遇的经历。寻访山中幽人这种事情听起来本来就是高雅闲适之事,李白写来更是不染一丝世俗的尘埃。如诗词名家顾随在《驼庵诗话》中对其评价,“虽日常生活,写来皆有仙气。”

  初读李白,很难会不喜欢。诗歌一开篇就让我们如临仙境。诗人在一个桃花带雨的春日清早,沿着小溪前行去寻访一名道士。溪水潺潺,隐隐传来犬吠之声,两岸的桃花开得明艳,花瓣上还挂着昨夜的雨珠。诗人继续往深山中前行,山色也越来越清幽,还见到了时而出没的麋鹿。中午时分,却还没有听到道观中传来钟声——应该是道士不在道观的缘故吧。这时诗人已经临近道观,看到了深山中更加清幽的景象:朦胧的云气中可见大片绿色的翠竹,一条飞瀑从碧峰上流下来。这几句描写极有幽野之趣。

  只是,没有人知道诗人想要寻访的道士去哪里了。诗人一时之间也没想好是在这里继续等待呢还是改变行程,于是略带几分惆怅地倚在道观的松树上。诗人真的发愁吗?大概不会是真正的愁绪吧,只可能是一丝寻访不至的失落而已。蜀中崇道之风非常浓厚,很多道士隐居在山中。李白一生也与道教结缘颇深,不过此时的李白还是不到二十岁的热血青年,对道教染指不深,这时候他出入道观想必仅是追随社会风气、结交朋友而已。

  就这场寻访而言,李白不太幸运。不过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却是十分幸运的,我们见到了诗仙李白一出手就是不染尘俗的作品。这首诗首先妙在,诗人写的是寻访不遇的一件事,却句句没有写到底如何“不遇”。如王夫之在《唐诗评选》中评价这首诗:“全不添入情事,只拈死‘不遇’二字作,愈死愈活。”

  李白这首诗还打破了作诗的一个禁忌:作诗多忌重叠,凡是有几个意境重叠的诗句难免给人堆砌的死板之感。不过,这首诗的前六句一直在重复书写山中景色:水声、桃花、深林、清溪、钟声、翠竹、飞泉等,却不让人觉得视觉疲劳或者行文呆板。果然还得是太白,毫无烟火气。

  据说,当下还有一些学者或者热爱李白的读者去大匡山寻访,试图寻找李白到过的这处道观——他们认为,既然李白是寻访道士,那一定有道观。结果连一片瓦也没有找到。不知道是时间太久早已遗迹全无,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总之,正是因为这场不遇的寻访,诗人才更有时间和心境来细细打量这深山中的幽丽景致。从这首诗中我们也可以期待,后来成为谪仙人的那个伟大诗人,已经在蓬勃地成长中了。

  寻访,也是诗歌中常见的题材。古人生活相对缓慢闲适一些,具有高雅生活意趣的诗人们自然喜欢到山明水秀的道观、寺庙或乡野中寻找隐士。诗人们寻访的目的是拜访这些隐士,欣赏他们清幽雅致的生活环境,敬仰他们高洁不俗的思想境界,一般也会表达对隐士生活的向往。只是,在车马很慢、信息流通不畅的年代,诗人们的寻访往往不是提前精准约定好时间地点,反而多是随兴而至,所以这些寻访经常“不遇”。单是翻翻唐人的诗歌,便会发现很多次这样诗人尽兴而去的寻访。不过,多数时候他们并没有扫兴而归,而是会记录这段行程中的所见所闻,诗句多有景色描写,风格闲淡平和。

  或者,正是因为不遇,诗人才有心情写诗记录。如果“遇”了,岂不是要好好坐而交谈一番,诗兴反而淡了?又或者是,对于寻访的诗人来说,“遇”或者“不遇”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诗人进行了这场寻访。

  一个明快的春日,诗人刘长卿去拜访在溪水尽头隐居的一名僧人。仍然,还是不遇。于是,他写了一首《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一路行经处,莓苔见履痕。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诗歌题目中的“道人”并不是“道士”。道士专指道教人士,道人很多情况下指的是僧人。就这首诗而言,我们可以从尾联“禅意”中获知。无论如何,诗人们寻访的多是在山林碧野中隐居的高洁之士。

  虽然都是寻访不遇,相比于李白那首《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刘长卿这首还是带来不太一样的阅读体验。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同样都是五言律诗,而刘诗的层次更多。李诗大概只有两个层次,分别是前三联和后一联;而刘诗是一联一个层次。另外我们还可以感觉到,李白对这次寻访不至还是有稍许惆怅的,刘长卿则全然没有这种不悦,而是如古典文学学者刘学楷所言,“只有随缘自适的欣悦”。

  没有任何铺垫,诗人开头直接言明行程。“一路行经处”可以说是散文化的起头,诗人沿着遍布青苔的小路上的脚印前行。既然有脚印,想必是诗人寻访的僧人刚经过不久。我们似乎可以想象,诗人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加快,就快要见到他寻访的这名隐士。不过,诗歌的节奏很快,颈联诗人直接写出这次寻访的结果:不遇。来到友人隐居的地方,只见白云飘浮在溪边的洲渚之上,一片静寂,葳蕤的春草封锁了友人的门户。历来诗评家皆认为“春草闭闲门”此句极好,尤其是“闭”的用法非常精妙。

  诗人寻访的友人是临时出门还是出了远门?诗中未说,诗人也并不在意,既然不遇,索性欣赏起这里无尽的风光来。白云缭绕,芳草萋萋,一场新雨过后,松树的颜色更加青翠,诗人循着山路找到了水源。这两句的意境有点类似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友人虽然不在,但是他的居所处这种清新闲静的环境还在啊,诗人徜徉在碧草春水之间,某种程度上是否可以说是遇到了他想要寻访的意趣呢?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诗人对这次寻访是十分满足的。面对着春雨中自在盛开的花朵,心中涌起一份随缘自适的禅意。花朵与禅意,相对无需多言,一切也尽在不言中。这也是这趟“不遇”的寻访给诗人心灵带来的洗礼和收获。如果一开始诗人就知道友人不在的话,他还会开启这趟行程吗?或许真的未必。好在诗人在此时还有一颗随缘自适的内心,才收获这趟别有意趣的行旅。

  这让我想起自己寻访古人而不遇的一次行程。

  也是一个春日,我从济南市区驱车前往位于与济南市搭界的滨州邹平境内的醴泉寺,这是范仲淹少年时代读书的地方。其实我们都知道,寺庙是后世重新修建,不过还是想亲自踏上那一片土地,试试能否感受到古老的气息。经过约一个小时30分钟的车程,我终于来到醴泉寺。只见寺庙坐南朝北,南依群山,厚厚的灰色云层从低矮的天空飘过,寺内传来几声钟鸣,我倏然感受到一阵古意。至少,当年范仲淹在这里读书时,听到的钟鸣之声和我今天听到的差不多吧。

  范仲淹故居,也就是范公祠距离醴泉寺还有40分钟的车程,我经过一番犹疑之后还是驱车前往。到达目的地附近之时已经中午,匆忙吃过午饭后,我站在路边远远看到,步行经过一片浓荫遍布的石板路就是范公祠,于是加快脚步步行过去。不料,迎头看到范公祠厚重的褐红色大门紧闭,周边并无一人。我四下张望,听到门口左边的窗户里传来音乐之声,似乎有人并未走远;又从右边窗户中看到园内一隅的景致。

  或许人未走远,并且按照“参观须知”,此时应该是开放时间。我站在门口的石阶上往里窥视,又试着敲打窗户和喊话,询问有没有工作人员。无果之后我开始有些烦躁——毕竟,驱车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只想寻访范公啊。

  这时,与我同行的先生叫我走远些再看看,会不会觉得不一样。于是我从门口前行了几十米再回头,倏然看到一个古意幽幽的范公祠。这是一棵多么古老又蓬勃的槐树啊!我直奔范公祠门口,竟然忽略了门口还生长着一棵距今900多年的宋朝古槐。怀抱着900多圈的年轮,古槐树身粗壮,整体上分成两枝粗大的枝杈,左边的枝杈略微倾斜,枝叶参天;右边的枝杈则几乎横向生长,繁密的枝叶跨越范公祠门口的路面。远远看来,这棵古槐用尽千年的生命力,所有的树枝和绿叶似乎都在守护着范公祠,令人感觉邈远又幽静。一阵清风吹来,点点细碎的阳光透过绿叶洒在门口的石板路上,交错着光阴,交错着时空。

  这是来自范仲淹时代的气息啊。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遇到了范仲淹。虽然不如刘长卿有溪花和禅意,最后我也心满意足地告别了范公祠。

  无论是李白的《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还是刘长卿的《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这类诗人寻访隐士的诗作,大多数都非常通俗好读,读起来一点都不累。这些诗作不比咏怀诗、送别诗、咏物诗或者咏史诗,诗人不会在其中夹杂晦涩的典故或者沉重的情感,只是即兴书写一次寻访经历,轻盈而轻松。读这些诗的时候,不要怀着一定要从这首诗中学到什么知识点的心态,而是享受它们的曼妙、它们的清新,品味其中无穷的意味就可以了。

  知名度最高,艺术水平也最高的一首寻访不遇的诗,恐怕还得推贾岛的《寻隐者不遇》(一作孙革《访羊尊师诗》):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李白和刘长卿寻访不遇而独自怅然或独自尽兴,其他诗人此时也多半会将不遇的扫兴化为对隐士生活环境的描写。贾岛这首诗作中最大的不同是出现了一个灵动的人——童子。而这首诗也全部由对话构成,虽然是几句浅浅的直白通俗的对话,却勾勒出一幅让人回味不尽的场景。全诗不着一色,白描无华。松树、童子、采药、深山、层云……这完全符合了贾岛,甚至也是我们这些读者心目中标准的隐士生活。尤其是末句,苍茫白云下幽深的青山,深邃邈远,杳杳朦胧,令人对这名隐者的神秘脱俗产生无尽的想象。诗人没有寻访到他,不过他的形象,读者仿佛已经在诗中看到。

  贾岛的一个身份我们不要忘记,他曾经是僧人无本。贾岛早年出家为僧,后来在韩愈的劝说下还俗,转而考进士,步入坎坎坷坷的仕途。

  《光明日报》曾经刊发学者杨亦武的一篇文章《贾岛原是石楼人》,作者在文中考证,贾岛自幼在云盖寺出家,也就是今北京房山区石楼镇的大次洛村。贾岛在云盖寺出家以后,一度在距次洛村不远的西山无相寺修行。在当地的松树岭,留下《寻隐者不遇》一诗。

  如闻一多在《唐诗杂论》中所言,“现在(指还俗后)的贾岛,形貌上虽然是个儒生,骨子里恐怕还有个释子在。”即便不能完全考证出《寻隐者不遇》这首诗确切的创作时间和地点,我们也能稍微明白缘何这首诗中,就是会有那么说不清道不明、隐隐可以捕捉到的一丝清幽绝俗的禅意。

作者:徐敏

责任编辑:李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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