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所钟，汶水所浴——乾隆珍玩“多福砚”及历代文人对多福砚的歌咏

　　□刘恒杰

多福砚博物馆

乾隆珍玩“多福砚”正面

吴伯箫手书

　　文房四宝，以砚为首。济南市莱芜区牛泉镇盛产燕子石，其石质优良，色泽典雅，石上三叶虫化石宛如浮雕，构成千姿百态似群燕飞翔、蝙蝠展翅的画面。蝙蝠的“蝠”与“福”同音，以燕子石制作的砚台便被人们称为“多福砚”。明清以来，多福砚颇受文人雅士乃至帝王的喜爱，留下了众多歌咏。关于多福砚，本人曾写有《文房奇葩多福砚》一文，本文则主要介绍今藏于故宫博物院的乾隆珍玩多福砚以及历代文人对多福砚的歌咏。

　　用而作砚，龙尾继躅——明代，张延登首述多福砚

　　今故宫博物院藏有一方用燕子石制作的砚台，名为“多福砚”。这方被乾隆皇帝视为“珍玩”的文房用具，出自明代一个叫张延登的人之手。

　　张延登(1566—1641)，山东邹平人，字济美，号华东，别号小黄山居士、白需兔缘人等。万历二十年(1592年)进士，历任内黄县、上蔡县知县，后历官太仆寺卿、工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等。张延登是明末重臣，也是一位名尊望重、善于延揽荐拔人才的长者。去世后，朝廷赠官太子太保，追谥忠定。

　　明崇祯十年(1637年)三月，张延登与友人毕自严、杨毓奇同游泰山，晚上在泰安大汶口休息。那天晚饭后，他们来到大汶河岸边散步。散步时，张延登突然发现靠近河岸的浅水中闪着一团光亮。他感到十分奇怪，年逾古稀的他缓步走下河堤来到水边。定睛一看，发现那发着亮光的像是一块石头，他便伸手将它取出来。那是一块薄薄的石片，长一尺许。他觉得这块石片很特别，就带了回去。回去一看，那石片果然非同凡响，石面上镶嵌着一只只“小蝙蝠”，或“状如飞”，或“形如伏”，“栩栩如生”，数一数，竟有近百只。张延登如获至宝，尔后便将此石制作成了一方砚台，取“蝠”的谐音，名之曰“多福砚”。

　　张延登对这方砚台爱不释手，还撰写了一首砚铭镌刻在其背面，其铭云：

　　太山所钟，汶水所浴。坚劲如铁，温润似玉。化而为鼠耳，生生百族。不假雕饰，天然古绿。用而作砚，龙尾继躅。文字之祥，自求多福。

　　款题“白需兔缘人赞”。

　　张延登的门人刘理顺、马世奇、夏允彝、高名衡等也都认为这是一件奇物，也都写了铭赞。

　　这件事被王士禛记在了他的《池北偶谈》中。张延登是王士禛原配夫人张氏的祖父。经王士禛一番描述，多福砚声名大振。张延登去世后，此砚归其子张万斛所有。清初陈撰在其《书画涉笔》中云：“纪伯紫于张幼量家得观……多蝠砚，片石大逾掌，形绝类蝠，背面小蝠数十，隆隆然肉翅飞动，石蚕卧其傍，凸出，质更坚硬。忠定公得之汶水，作砚发墨。”

　　幼量为张万斛之字。纪伯紫是江南上元(今江苏南京)人，明末清初诗人，复社领袖，王士禛亦有诗歌相赠。由此可见，清初时，此多福砚仍在邹平张氏府中。

　　何年风雨飞，出海成石燕——清初，孔尚任诗咏多福砚

　　孔尚任(1648—1718)，曲阜人，清初诗人、戏剧家，是康熙时期的文坛巨星，其作品《桃花扇》名列中国古典戏曲五大名著之一。孔尚任还是一位造诣很深的文物收藏家、鉴赏家。

　　因《桃花扇》被罢官后，孔尚任留居北京，与原任浙江巡抚的张勄交往甚密。康熙四十年(1701年)腊月，他应邀宴饮于张勄家中，席上得观张勄珍藏的奇物多福砚，遂题写了一首五言长诗。此诗载《长留集》，题为《张敬止中丞招饮日涉园之斗室，醉后观多福砚，为张华东先生故物。感其天合之奇，赋以识之》：

　　斗室温如春，腊酒排拇战。卒岁无褐人，翻忆蒲轮扇。解酲索葛花，镇热得石片。主人郑重言，石名多福砚。请观母蝠形，张翅筋脉见。小蝠附乳稠，蝠蝠形略变。何年风雨飞，出海成石燕?张家两中丞，得失如轮转。一砚供二贤，先后荷殊眷。厘祝非巫辞，确信天与善。予待平州颜，恍睹华东面。前身传后身，砚比唐虞禅。奇合百年珍，一日摩挲遍。予虽鉴古多，惊此双眸眩。爱玩酒力消，请君重张宴。

　　酒逢知己，诗人不禁喝得酩酊大醉浑身燥热，遂向主人索要解酒的葛花，而主人却给他拿来了一块石片让他“解酲镇热”。“主人郑重言，石名多福砚”——这可不是一块一般的石片啊，而是一方精雕细刻而成的砚台，名叫“多福(蝠)砚”。你看，这石片上精美的图案多像展翅欲飞的蝙蝠，母蝠翅膀上的筋脉清晰可见，母蝠翅膀下的小蝠紧偎母怀。孔尚任不禁把那些蝙蝠一样的图案想象成从海底凌空飞来的石燕，“何年风雨飞，出海成石燕?”你们是什么时候从海底飞上来的，在这冰冷的石头之上变成了一只只翻飞的石燕，定格了你们那美丽的瞬间?

　　接下来，诗人写出了这方多福砚的来历。从“张家两中丞”并结合下面的“予待平州颜，恍睹华东面”，我们可以知道，这“两中丞”一是指主人张勄，二是指张延登。清代一般称巡抚为中丞，张勄是辽阳人，曾做过浙江巡抚，而辽阳一带古称平州，因此称张勄为“张中丞”或“张平州”。这多福砚曾先后为“二贤”张华东和张平州的爱物，从张华东手里传到张平州手里，就像是尧把帝位禅让给舜一样。这里，诗人不仅是对多福砚的赞美，更是对二张的大力褒扬。

　　使人惊奇的是，孔尚任对燕子石的咏叙，还符合现代的科学思想。三叶虫本是海水中一种节肢动物，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由于地壳的变动，才使其变成了化石。孔诗虽是化用《舆地志》“风欲起而石燕飞”的典故，却也同现代地质学的观点相合，这正如王国维之论辛弃疾《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云：“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宝砚易手，可能与邹平张氏遭遇一件刑狱大难有关。关于此难，《梁邹西张氏族谱》(孝册)“忠定公幼子万斛”小传中有记录。此次刑狱导致张家为之破。时主此刑狱之官署，乃山东按察司。遭此大难后，此砚或由张氏自献以求自保，或为官役查抄没于官。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至三十六年(1697年)间，张勄先后出任山东按察使、布政使，大约在此任上偶得张延登旧藏之多福砚，遂以“平州”之号，在砚上刻有两铭。砚之正面下方刻：

　　汶水之清，寔毓其精。人心抱质，翰墨流英。贻厥孙子，绍我家声。

　　砚之左方，一刻“获砚即如获田，有田正可种福。愿我世世子孙，慎毋懈于耕读。”

　　多福钦敛锡，是用为之首——乾隆皇帝将多福砚列为诸砚之首

　　这方多福砚后来竟然传到了乾隆皇帝手中。在繁多的文房用具中，乾隆尤为喜爱砚台，他在《西清砚谱序》中写：“内府砚颇多，或传自胜朝或弆自国初，如晋玉兰堂砚、璧水暖砚，久陈之乾清宫东西暖阁。”据不完全统计，乾隆前后为砚台赋诗达三百余首。不仅如此，他还念及“物繁地博，散置多年，不有以荟综稡记，或致遗佚失传，为可惜也”，故而“命内廷翰臣，甄覆品次，图而谱之，凡旧藏者若干枚，散置者若干枚，新获者若干枚，其弃置库中为之剪拂刮磨、郁为奇品者又若干枚。谱既成，欲命于敏中拟四六引言以行之。既思题句铭辞皆自作，且六日而成四十首……”编辑《西清砚谱》一书。

　　《西清砚谱》共收录乾隆鉴藏的砚品240件，所著录之砚分别以材质和时代先后为序，编为陶之属、石之属，又附录卷。收录砚台材质极为丰富，计有瓦砚、砖砚、澄泥砚、端石、歙石、艧村石、旧洮河石、驼基石、红丝石、紫金石、松花石砚等，上自汉瓦砚、下迄乾隆本朝砚，均有著录。附录部分以本朝新制松花石砚、仿古石砚、仿古澄泥砚等为主，内容以图与砚说、御题砚铭或文字考证等图文并茂的形式著录，并分别御题诗咏镌刻于砚和砚盒。

　　《西清砚谱》卷二第一方即为多福砚。文载：“砚高五寸许，宽七寸许，厚五分，横斜曲直，因其自然，成侧翅蝙蝠形。色淡黄，质理细腻如玉。……砚正中隆起寸许，如背，下即土质，坟处为小蝠一。……左角镌宝一，曰‘乾隆珍玩’。砚背，左角镌‘多蝠’二字，篆书。中，土脉坟起处刻蝠形，隐约可辨者几十余。”

　　此砚为张延登故物无疑，为乾隆御用，今存故宫博物院。砚约长16厘米、宽20厘米、厚1.66厘米。砚上除张延登和张勄题刻外，正面左方刻有“见在之福，积自祖宗者，不可不惜。将来之福，遗于子孙者，不可不培”，左刻“乾隆珍玩”印章。此砚配有红木匣，匣盖面上刻有楷书乾隆丙辰年的《御制多福砚铭》文，计144字：“惟古有训，敛时五福，敷锡庶民，幽赞化育。承天之序。厥惟艰哉，视民如伤，孰释予怀。母曰：九重之宫，而安其躬，念蔀屋之，窃叹每忧，心以忡忡。母曰：八珍之膳，而供其宴，念粝食之，尚乏嗟何，能以下咽。锡福谓何?遑云建极，期愆尤之或鲜，恒小心而翼翼。我心如是，我志在兹，视此珉石，贞坚不移。庶天祖之鉴佑，致风雨其咸时，斯苍生之多福，即予一人之多福，永与薄海而共之。”

　　匣盖有篆书方钤二，曰“乾隆宸翰”“惟精惟一”，匣盖内刻有填金篆书方钤“古稀天子”，其下刻填金篆书方钤“八徵耄念之宝”，匣底内刻有填金篆书方钤“太上皇帝”。外匣上还镌有乾隆朝臣任兰枝、蒋溥、刘统勋、彭启丰、张若霭、鄂容安、介福题铭七首。

　　《西清砚谱》称此砚为“汉砖”，实为谬误。20世纪80年代，故宫博物院砚库管理人员傅秉全先生因工作之便，得亲摩此砚，经过仔细鉴定，提出此砚质地并非陶砖，而是三叶虫化石所制成。由于清代地质学尚不发达，馆臣不识化石，误断为汉砖。

　　乾隆皇帝对该方多福砚非常钟爱。其《御制诗五集》卷六十九《乾清宫所藏五砚》中，对该砚有这样的描述：

　　乾清两暖阁，书案披二酉。案各陈名砚，染翰三代久。兹五乃散置，较向觉自丑。爰命荟于一，漆匣藏珍玖。多福钦敛锡，是用为之首。九芝并次之，恰与兰为友。荷叶宜夏净，睿思实宋有。翠云松花玉，书屋陪予旧。拭目观故人，惭在斯诚厚。长言纪颠末，龙宾庶不负。五合拟过庭，更恧挥毫手。

　　该诗作于乾隆壬子年(1792年)，从诗中“多福钦敛锡，是用为之首”可以看出，此多福砚位列乾隆5方宝砚之首，接下来依次是九芝、荷叶、睿思、翠云诸砚。

　　滴露细研，情游羲昊——文人案头成珍爱

　　位于莱芜区西南部的牛泉镇，群山连绵，属泰山山脉，汶河水由此流入泰安。此处为燕子石富集地区，分布最广，埋藏数量最多，化石保存最精美。随着“多福砚”知名度的扩大，莱芜地区制砚业得以兴起，至清中叶达到鼎盛，涌现了一批制作技艺水平较高的匠人，制作的多福砚被视为珍品。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春天，浙江秀水人盛百二来山东淄川担任知县。盛百二(1720—?)，字秦川，号柚堂，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举人。淄川的淄砚闻名遐迩，曾与广东端砚并称为“南端北淄”。盛百二上任伊始，便着手编纂一部《淄砚录》。那年秋天，莱芜一个叫张愚髯的人给他送去了两方以莱芜燕子石制作的砚台。在《淄砚录》中，盛百二写道：“戊子秋，张莱芜愚髯曾以二石见贻，长方四寸余，其背有如蝙蝠者、如蜂蝶蜻蜓者数十，文皆凸起，其一石有珠蝙蝠，影大寸余，却不易得，名之曰：鸿福砚，可为读易研朱妙品。”

　　盛百二还为此砚题铭。铭曰：

　　皇建敷赐，地不爱宝。来自丹穴，翔若朱鸟。如天之福，黎庶寿考。滴露细研，情游羲昊。

　　从这段铭文，可以看出精通天文地理的大学问家盛百二对多福砚的喜爱。

　　山东著名文人牟愿相(1760—1811)，栖霞人，随父寓莱六年，遍游名山古迹，广交文人墨客，潜心研究莱芜历史以及风土人情，写下的诗文，成为莱芜历史文化研究的重要史料与宝贵的文化财富。他的书桌上摆放着一枚用莱芜燕子石制作的砚台，并作了一首《燕子石砚铭》，载其《小澥草堂诗文集》：

　　石硁硁，燕子生。不飞不鸣，奚以其形?

　　曾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徐世昌有一方多福石砚屏，该砚屏现藏天津博物馆。其砚铭云：

　　前人得之制为砚，我却立之为砚屏。置之几案如山岳，照耀文字光日星。

　　且喜飞燕入紫云——今人歌咏多福砚

　　以莱芜燕子石制作的多福砚，保潮耐涸，易于发墨，不伤笔毫，备受历代文人珍爱。当代著名书法家魏启后先生曾赞美多福砚：“亦柔、亦坚，亦方、亦圆。亦璞、亦妍，亦人、亦天。”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为保护和发掘这古老砚种，原莱芜工艺美术厂开始恢复生产多福砚。后经山东工艺美术研究所著名鲁砚专家石可先生倾心指导，多福砚制作精品迭出。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多福砚作为鲁砚的一个重要品种赴京参加鲁砚汇报展、全国第一届文房四宝展等，并送到海外展出，受到广泛好评。舒同、启功、欧阳中石、范曾等书画名家对多福砚十分青睐，纷纷题词题诗以赞。

　　欧阳中石题诗曰：

　　五亿年前古，翩翩燕子飞。奇珍天下宝，史迹依稀在。

　　范曾题诗曰：

　　化石峥嵘亿年沉，纷纷燕子入残痕。轰然地裂无边火，铸就混沌万古魂。

　　1981年秋天，莱芜老艺人精选了一枚用当地出产的燕子石制作的砚台，寄给在北京的莱芜籍著名散文家、教育家吴伯箫先生。吴先生收到家乡人寄来的礼品，爱不释手，以为“鬼斧神工”，遂挥毫题写了“且喜飞燕入紫云”寄给老艺人。

　　多福砚传统制作技艺已列入济南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传承人张瑞乾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今，一直从事多福砚传统制作技艺的挖掘整理、研究开发、传承弘扬等工作。2018年7月，张瑞乾筹资1000多万元，在盛产燕子石的牛泉镇西王庄村村东旗山下，筹建多福砚博物馆。目前，该博物馆已建设完成并对外开放，吸引了众多专家和游客前来参观，来自济南、泰安以及淄博、临沂的研学者也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