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文化贯穿济南几千年的发展历史,而且延续不断,完全可以作为一条历史叙事的主线。通过这条主线,把济南历史上的重要人物、精彩故事和历史节点,串联起来;同时,泉水文化又最能代表济南的历史文化特性,是这个城市最主要的文化品牌。天下泉城、千泉之城、名士之城、诗城词都,我们能够想到的济南的所有文化现象、文化载体和文化品质,几乎都与泉水有着或多或少、非此即彼的联系;再者,一个城市的兴起与发展,离不开地理环境所提供的各种有利条件,济南城市的兴起和发展有赖于自古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其中以泉水为特征的自然地理环境影响巨大。
从以上意义来说,泉水的历史几可等同于济南的历史,虽然不是完全重合,但这两者的历史交集是如此频繁。要想了解济南,了解济南的历史和文化,离不开济南的泉水。
自古至今,对泉水形成的原因,经历了一个从感性到猜测,再到逐步科学认知的历史过程
千百年来,济南的泉水不停地喷涌、流淌,她的大小、外貌、水质、位置,以及与之相关的人文,都在发生着变化,甚至变迁。但有一点是千古不变的,那就是泉水的地质成因。
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提到:“古说济水伏流地中,今历下凡发地皆流水,世传济水经过其下。”这是说济水自王屋山东流,有时隐伏地下,至济南冒出地面,而成诸泉。明代胡缵宗诗云:“王屋流来山下泉,清波聊酌思泠然。”直至清代,蒲松龄在《趵突泉赋》中依然认为:“泺水之源,发自王屋。”当然,后来经人们论证,该说法是错误的。
宋代曾巩任齐州知州时,对泉水来源的看法则不同,其《齐州二堂记》云:“泰山之北与齐之东南诸谷之水,西北汇于黑水之湾,又西北汇于柏崖之湾,而至于渴马之崖……而自崖以北至于历城之西,盖五十里,而有泉涌出,高或至数尺,其旁之人名之曰趵突之泉……盖泉自渴马之崖潜流地中,而至此复出也。”这段文字说明曾巩认为济南泉水的水源地是泰山以北的济南南部山区。
元代于钦在《齐乘·卷二·水》中写道:“盖历下众泉,皆岱阴伏流所发,西则趵突为魁,东则百脉为冠。”语中“岱阴”指泰山北部山地。
以现代的理解,曾巩和于钦的说法已很贴近事实,他们指出了泉水的来源和轨迹,但是却无法回答泉水为什么偏偏会在济南市区喷涌而发,而没有跑到黄河以北。
我们通过现代的地质调查知道:济南泉水来源于市区南部山区,大气降水渗漏地下,顺岩层倾斜方向北流,至城区遇到侵入岩体阻挡,成为承压水,出露地表,形成泉水。南部山区作为泰山余脉,地下的岩层透水性很好,而城区自北向南,地下岩层非常坚硬,隔水性好。地下水流到市区,无法继续渗漏或向北流淌,加之从南部山区到市区500多米的高度落差,只能从这里喷出来,形成了姿态各异的泉水。
从大舜到《诗经·大东》,到齐鲁会盟和齐晋鞌之战,再到东平陵城的兴起、没落和郡治西迁,皆有泉水的身影
济南除了有泉城之誉外,“舜城”之名亦众望所归。《墨子·尚贤》说“舜耕于历山”,大舜是传说中的父系氏族社会部落联盟首领,生活在龙山文化时期。传说,大舜精通琴瑟之道,由于他经常在河边操琴鼓瑟,所以人们在命名这条河时,便用“乐”与“水”组成了一个字——“泺”。
距今3000多年的商周时代施行分封,济南为古谭国(都城在今城子崖一带)地。《诗经·小雅》有一首《大东》,为古谭国一位不知名的大夫所作。对于谭国人的生活状况,诗中写道:“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其大意是:冰冷的泉水呀,不要浸湿砍下的木柴。我睡梦中也唉声叹气,为我小民而悲哀。木柴尚可用车拉载,我疲劳的小民啊,休息一会儿也应该。从“有冽氿泉,无浸获薪”两句,可见济南地区在远古时期泉水之旺盛。这是关于济南泉水最早的历史文献记载。
春秋战国时代,济南属齐国,称“泺”“鞍”“历下”等邑,为齐国西南边陲重镇。关于趵突泉更清晰的文字记载,还见于《左传》。公元前694年,齐国和鲁国曾经在趵突泉边会盟,《左传》记载的会盟地点即在“泺”。学界有一种观点,据此推算济南有2600多年的建城史。“公会齐侯于泺”,此“泺”到底是“泺水”还是“泺邑”,尚有分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之所以选择这个地点,一因此处为齐鲁交界,符合彼时外交礼仪;二因水源丰沛,取水方便。
“鞍”作为古地名,也与泉水有历史关系。公元前589年,发生了著名的齐晋鞌之战。率军作战的齐顷公被晋军追赶至华不注山下,在车上与大臣逄丑父更换主驾乘位置,并佯装下车到山前的华泉取水,方才骗过晋军,得以逃脱。华泉也因此战,成为济南历史文化名泉。
至汉代,济南政治中心是东平陵城。自汉代至两晋,东平陵城为济南国的都城和济南郡的治所。东平陵城位于章丘龙山街道北侧,西南距城子崖遗址约2公里。公元180年前后,曹操来济南国为相时,这里已经成为“街衢五通,商贾之所臻,万物之所殖”的大都市。东平陵城兴起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丰沛的水源,从郦道元《水经注》看,东平陵城附近水资源异常丰富,有大小五条河流,水源充足,适宜生活生产。
百年后的西晋,至永嘉年间(307—312年),济南历史上发生了划时代意义的一件大事——济南郡治由东平陵城迁驻历城,奠定了济南此后千百年来城市的发展方向和格局。济南城市发展重心为何西迁?其实也与泉水有关系。南北朝时期,平陵城地下水枯竭,连年干旱。而济南市区(历城)泉水丰沛,水源充足,更适合城市的发展。当然,西迁还有战乱等其他原因。同时,历城的地理位置更为有利,南山北水,易守难攻,为南北交通和东西交通的枢纽和要道,地理位置和军事地位都非常重要。
唐宋时期大明湖形成,加之曾巩在城市水利方面的施政,奠定了古代济南“山泉湖河城”的城市格局
至隋唐时期,隋文帝开皇三年(583年),改济南郡为齐州,治历城。唐代修建了齐州州城,齐州城的规模大体与今明府城规模相当。齐州城建成后,由于城内诸泉汇入泺水的水道被城墙隔断,城内泉水流淌得不那么畅通,于是在城西北地势低洼地带,形成今天的大明湖。
历史发展到北宋,就不得不提起一位重要的历史人物:曾巩。虽然在济南任职时间不算长,曾巩却广行善政,深受百姓爱戴。他既跟济南的泉水有关系,更与济南城市的发展密切关联。在这一方面,其历史功绩有三。
兴修城市水利,奠定了济南“山泉湖河城”的城市格局。济南地势南高北低,过去南部山区和城内泉群的水,几乎是毫无节制地宣泄城北,北门内外常遭水患。曾巩认真考察了济南的地理状况,在北城一带疏通和新修水道,同时构筑水闸,因时调节泄水流量。这样就使济南城内的大明湖成了一个天然水库,而且是可控的,城北平原不仅可以免受水患,还可以适时灌溉,水害变为水利。从此,大明湖“淫雨不涨,久旱不涸”,成为济南历代风景名胜。
曾巩围绕济南的泉、湖,修建众多亭台桥榭,北水门、趵突泉畔的泺源堂,百花堤、北渚亭,以及芙蓉、水西、湖西、北池、百花等七桥,皆出自其手,济南“城即园林”的文化特色逐渐显现。
曾巩还有一个重要贡献,即在其《齐州二堂记》一文中对历山、泺水进行了周详的考证,确认济南之历山即舜耕之历山。这对济南历史文化地位的影响巨大,给济南留下了极具价值的历史文化财富。
南宋时,伪齐王刘豫父子开凿了小清河,将济南的泉水引到济水故道,成为后来的小清河,自历城、章丘、邹平一直入海。这也是影响济南城市发展和城市面貌的一件大事。
宋元时期,古人可以观齐烟九点,可以明湖泛舟,城北的“鹊华秋色”,更是一幅极富济南特色的山水画卷
如果有一幅画,最能代表济南的韵味,那必定是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如果有一首诗,最能表现泉水的魅力,那必定是赵孟頫的《趵突泉》诗。《鹊华秋色》图,取济南城北山野实景:一片辽阔的沼泽地,有二山突起,右边尖而峭的是华不注山,左边缓而圆的是鹊山。两山之间远远近近错落着杂树野卉,莎草蒹葭,茅舍群羊,渔叟竹篙,景色清旷平远,一派简朴宁静的气象。
而赵孟頫的七律《趵突泉》诗,在历代描写赞颂趵突泉的文学作品中,无疑影响最大、传播最广、最为著名。整首诗有对趵突泉形象的自然描绘,有对地下泉踪的无限遐思,有对喷涌水势的比喻形容,有着极强的画面感、现场感、代入感,洋溢着作者对济南泉水深厚的感情。后世作和赵次韵诗者众多,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学景象。
这个时代,虽然战乱频仍,但济南却越来越呈现出其北人南相的山水形胜,山泉湖河的人文底蕴也愈加丰富和厚重,城市的特性和品格逐渐固定和成熟,而发轫于元代,形成于明代的“八景”提法,更是印证了这一点。最早记载“济南八景”的是明刘敕的《历乘》:“昔人标为八景,而沧桑代变,湮没者多。”足见“济南八景”在明代时就已历经久远。明崇祯《历城县志》则分别标出了“八景”之名,并在卷首刊出八景图八页,这八景是:锦屏春晓、趵突腾空、佛山赏菊、鹊华烟雨、汇波晚照、明湖泛舟、白云雪霁、历下秋风。在这八景图中,大部分正是以泉水作为风景和人文底蕴的。
从明清时期的德王府,到城内城外的历史名园,济南的园林造就了城市绝美的独特景观和文化品相
济南的明府城始建于明洪武年间,是济南大规模建城的开始,是今天“泉城特色标志区”的核心区域。这里有100多处泉水,大多隐藏在居民院内,形成了“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泉城风貌,景色以曲水亭街附近最为典型。
在府城内,有一座王府,曾占据了核心位置。《历城县志·故藩》载:“德府,济南府治西,居会城中,占三之一。”德府,明代德王朱见潾的府邸,东至县西巷,西至芙蓉街,南至今泉城路,北至后宰门街。德王府内有三大殿,分别为承运殿、圜殿和存心殿。包括长史司、仪卫司、纪善所、典宝所、典膳所、典仪所、奉祀所、工正所和良医所在内的机构,全部位于王府内,可想而知整个德王府的规模。而著名的七十二名泉之珍珠泉,就在这门禁森严的府墙之内。
山水景观的分布决定了济南城市园林的布局,历史上济南的园林建设又进一步凸显了济南山水景观的特色。侯林先生的《济南园林七十家》一书,收录81家园林,其中泉水水景园55处,占园林总数的三分之二。这些园林大部分都是这一时期所建。
济南自古有两张文化名片:泉水文化和名士文化。两者可谓水乳交融,无法割裂,且相互辉映,珠联璧合
你可知晓,民国以前有多少诗人曾经写过赞美济南泉水的诗?一共写了多少首?据不完全统计:1000多位诗人,5200多首。放眼域内,有哪一个城市,哪一处景致,历经千年,可以吸引着如此众多的文人墨客、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写出了数千首华丽的赞美诗?“济南名士多风流”“济南自古是诗城”绝不是一句空话。
我们选取其中数例,通过他们的经历和诗作,可以看到济南辉煌的历史,可以看到历史上泉水耀眼夺目的样子。
郦道元,北魏时期杰出的地理学家,又是著名的文学家,著有《水经注》。郦道元与济南有着深厚的渊源,其父长期在山东做官,他对济南的自然地理非常熟悉,也很有感情。该书《济水》篇对济南的山水有非常详细精彩的描述。单就一句“泉源上奋,水涌若轮”,语言质朴,生动逼真,活化出1500年前趵突泉的神韵与风采。
唐代,众多著名诗人如李白、杜甫、李邕、高适、王维、卢象、魏炎等,都曾在济南漫游、做官或寓居。他们在济南交友酬赠、游历山川,以自身的感受描摹他们眼中的济南山水名胜,用他们的妙笔创作出一系列歌咏济南的优美诗篇,成为济南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李白咏济南的山水诗,最著名的当数《古风》中对华不注山的形象描写。李白还写有《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
“诗仙”来过,“诗圣”亦来过。史称“历下亭之会”的盛宴雅集上,杜甫文思如趵突般汩汩涌流。他为济南留下的“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成为流传千古的名句和泉城济南的文化标签。
明朝诗人王象春曾写道:“济南自古多名士,每得风流太守来。”曾巩、苏辙、晁补之等文化名人均在济南担任过重要职务。
北宋文学家李格非,女词人李清照之父,其著述《历下水记》,虽已散佚,但铸就了其一生的文化贡献。济南二安,词中龙凤。作为济南的一个文化现象和文化旗帜,其美妙绝伦的宋词中,又有多少是在湖上泉边一笔写就的啊!
金元之际的杰出诗人元好问:“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长作济南人。”元曲大家张养浩:“三尺不消平地雪,四时常吼半空雷。”赵孟頫的“若到济南行乐处,城西泉上最关情。”他们对济南、对济南的泉水,也必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悟和感情,才能写出如此妙言佳句。
元代著名地理学家于钦给济南留下了山东现存最早的一部方志《齐乘》,称“济南山水甲齐鲁,泉甲天下”;明代诗人晏璧,在历史上第一个对济南七十二泉逐一题咏,其中不乏传世经典;清代学者任弘远编纂第一部山水志《趵突泉志》。他们对济南的泉水历史所做的,皆是前无古人、开创性的事业。
明代之文学前后七子,星耀文坛。前七子中的边贡,后七子中的李攀龙,都是明代文人的佼佼者。他们的文学作品当中,相当一部分有着泉水文化的底色和背景。又如王士禛、蒲松龄、王苹、周永年、董芸诸人,哪一个不是用自己的经历和作品,诠释和创造着济南的泉水文化?
近年来,学界出现一个热词:“泉性”。遑论上文中这些璨若星辰的济南名士,即使这片土地上的芸芸大众,他们也都与泉水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虽无法从文化典籍当中找到他们的身影,但是喝着泉水长大,身边就是哗哗流淌的泉水,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怎么可能与这泉水没有关系。恰恰就是他们,与这些历史明星,共同创造了济南的历史、济南泉水的历史。因为,泉性,已经渗透在每一个在这里生活学习工作和经过的人的身体当中去了。譬如,鲍叔牙、管仲、扁鹊、邹衍、终军、房玄龄、秦琼,看似与泉水并无多少联系,但是他们都是脚踩这片热土,曾被济南山水深深地浸润和影响。在他们身上同样体现着这样一种泉性,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或粗犷豪放、金戈铁马,重孝道、崇节义、敬忠勇,自强不息、创新奉献、开放包容,皆是泉水历史文化中的一派大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