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
——刘鹗《老残游记》
清末大明湖北极阁及北城墙
老残看到的黑虎泉只有一个虎头,如同这张晚清图片一样
每至晚秋,总令我想起《老残游记》中这几句颇有诗意的文字,以及由此引出的晚清济南市井风情与传说故事。
无心插柳柳成荫
刘鹗《老残游记》手迹
刘鹗(1857-1909),字铁云,江苏丹徒县(今镇江丹徒区)人,家学渊源,饱读诗书,涉猎广泛,是个杂家。他既通晓辞章、乐律、书画、金石、儒经、佛典,还懂得算学、医药与治水,且“熟悉洋务,精通商理”。
20世纪初,他办了两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一是甲骨文收藏与研究。光绪二十五年(1899),有人从河南收购龙骨(即甲骨)到天津售卖,国子监祭酒兼团练大臣、山东福山人王懿荣见此顿感新鲜有趣,认为是古代“契文”,便悉数收购。第二年八国联军侵占北京,王懿荣投井而亡。刘鹗遂从王懿荣后人手中以“四百金”全部收购,并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从所藏5000多片甲骨中拓墨1058片,成书九册,名曰《铁云藏龟》,成为我国第一部甲骨文著录。后为甲骨文研究大家的罗振玉和王国维,也是在刘鹗收购后才知道甲骨文字的存在。
第二件事便是写《老残游记》。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后,“海运断绝,京粮不济”,刘鹗率先筹资购米,北上办赈,开平粜局,以解市民饥困。在京时,刘鹗与当地的沈虞希和连梦青过从甚密,三人又都与时为天津《日日新闻》掌门人方药雨(原名方城,更名若,字药雨)交好。由于沈虞希将义和团与清廷内的一些消息通报给了方药雨,此消息在报纸上发表,给沈虞希招来杀身之祸,连梦青也受到牵连,得外国使馆之助逃到上海,由刘鹗帮助安顿在当时的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眉寿里。
连梦青便开始给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绣像小说》半月刊撰稿为生。刘鹗见其日子清苦,打算接济,但连氏耿介,不愿受人金钱,于是刘鹗利用余暇“写一小说赠之”。连梦青接受其好意,将书稿卖给商务印书馆,并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在《绣像小说》第九期开始连载,并约定不可改动一字。至“十三回”,因杂志编辑违约,遂中断连载。后改投老友方药雨之天津《日日新闻》,并成书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由该杂志社印刷成单行本,天津孟晋书社发行,每本定价大洋三角半。
《老残游记》发稿时作者用的是笔名“鸿都百炼生”。光绪三十四年(1908),刘鹗遭清廷逮捕并流放迪化(今乌鲁木齐),第二年病死于此。直到民国后,其后人才公布了《老残游记》作者的真实身份。正如刘鹗四子刘大绅在《关于〈老残游记〉》中所说:“《老残游记》一书为先君一时兴到笔墨。初无若何计划宗旨,也无组织结构,当时不过日写数纸,赠诸友人。不意发表后,数经转折,竟尔风行。不独为先君预想所不及,且先君也未尝有此预想。”刘鹗之孙刘厚泽也称这部小说只是刘鹗的“游戏笔墨”。
这部“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小说,带有很强的自传性,贯穿小说始终的主人公姓铁名英,号补残,别号老残,姓名及籍贯都暗合作者自身。小说假借老残之眼之口之思索,反映了作者所见所闻所想的一切。由于该小说抒发了对当时社会的不满,反映出民生疾苦和国家的内忧外患,鲁迅先生在其《中国小说史略》中将其与《官场现形记》《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道评价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同时称赞其“叙景状物,时有可观。”
文学史家夏志清认为:“这游记对布局或多或少是漫不经心的,又钟意貌属枝节或有始无终的事情,使它大类于现代的抒情小说,而不似任何形态的传统中国小说。”香港中文大学教授李欧梵评价《老残游记》时也说道:“中国传统小说里面,写景写得这么细致的,写得这么有抒情味道的,这是第一本。”
济南的风土人情
《老残游记》中有关济南的文字多集中在第二回和第三回,就文字量而言占比并不大,但就“叙景状物”和“抒情”来说,却是全篇的“重头戏”,也是整部作品中最为灵动、最为精彩的部分,最令读者记忆犹新。
光绪十六年(1890)山东闹河患,山东巡抚张曜借调到济南任黄河下游“提调”,并写下《治河七说》《治河续说》等水利专著,对黄河下游的水患治理功不可没。他先是只身住在历城县衙(今县前街北),后接来家眷居小布政司街(今省府东街),不久又移居东更道街东侧的英武(一说鹦鹉)庙街。这几处住所都在老城内,距珍珠泉、王府池子、曲水亭街和大明湖很近,是济南泉水聚集的核心区域。长江边上长大的刘鹗写《老残游记》时,尽管已离开济南十年有余,但对济南如同自己家乡一般的美好景致仍历历在目,对济南风土人情的描述,细腻而精彩。
小说中出现很多济南风景名胜和老街陋巷,即使你今天“对号入座”,也大致不错。像大明湖、鹊华桥、历下亭、铁公祠、水仙祠、南门、黑虎泉、舜井、院前大街、抚院、珍珠泉、千佛山、明湖居、小布政司街、高升店(旅馆)、有容堂(南纸店)、日升昌(票号)、西门、趵突泉、吕祖庙、金线泉、(陈遵)投辖井、金泉(尚志)书院、按察司街(仓湾)、雒(泺)口、黄河等。当然也少不了湖中荡舟、采食莲蓬、听大鼓书、泉畔吃茶、河畔捣衣、抬坐轿子、号脉抓药、蚕绸制衣、逛古玩店、黄河敲冰、品尝美食等。
老残的住店经历,虽是小说的叙事手法,却成为晚清济南客店为数极少的记述。老残“到了小布政司街,觅了一家客店,名叫高升店,将行李卸下,开发了车价酒钱,胡乱吃点晚饭,也就睡了”。小说中还说,老残当时住店内院东厢房,北上房内住着的是两位天津来捐官的“李老爷”和“张老爷”。从老残和店里茶房的对话中还可以了解到,这家客店有点心和夜膳供应,还有外面的馆子送来的烧小猪和鸭子。从所住客人的身份、服务门类及院落中还有潺潺流水的描述判断,高升店属当时较高档次的客店。1915年出版的《济南指南》中确有高升店的记录,地址写的是“府学门前南首路西”,与小说中所述位置十分接近。而近年有学者考证指出,高升店正门位于东花墙子街14号,后门则靠近西更道北首。
小说第二回细致入微、生动传神地刻画了老残到大明湖南岸明湖居观看黑妞白妞演唱梨花大鼓的精彩情景。由于明湖居里唱大鼓书的才艺高超,环境清幽,又距巡抚衙门、提督学院很近,清末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这里常常座无虚席,热闹非凡。当年老残来时园子里坐得满满的,“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座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坐下”。而白妞的大鼓书演绎令人叫绝,老残听得更是痛快淋漓,“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帖;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
这里所说的白妞、黑妞的人物原型就是清光绪年间活跃在鲁西地区和济南一带的山东鼓书艺人王小玉姊妹。小说“原评”道:“王小玉说书,为声音绝调。百炼生著书,为文章绝调。”胡适极为赞赏这一回中将抽象的音乐作如此具体化的描述。他说:“这一段写唱书的音韵,是很大胆的尝试。音乐只能听,不容易用文字写出,所以不能不用许多具体的物事来作譬喻。白居易、欧阳修、苏轼都用过这个法子。”
对游历中的老残来说,济南城内的大明湖之游不可或缺,‘“秋日湖景让他流连。他乘着船,“荡到历下亭的后面,两边荷叶荷花将船夹住,那荷叶初枯,擦得船嗤嗤价响,那水鸟被人惊起,格格价飞;那已老的莲蓬,不断的绷到船窗里面来。”
秋高气爽之时还是远观“佛山倒影”的最佳时机。老残站在明湖北岸铁公祠向南望去: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赵伯驹)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得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此回“原评”写得好:“作者倒写得出,吾恐赵千里还画不出。”如今,铁公祠小沧浪内立有“佛山倒影”石碑,让人期待老残当年看到过的奇妙景象自己也能够有幸见识。
老残到济南不能不观泉。他看了趵突泉、金线泉、黑虎泉和珍珠泉等“四大名泉”,但独爱金线泉,写趵突泉时三言两语,到了金线泉,他却打开了话匣:“出了趵突泉后门,向东转了几个弯,寻着了金泉书院西北角上,芭蕉丛里,有个方池,不过二丈见方,就是金线泉了。老残左右看了半天,不要说金线,连铁线也没有。后来幸而走过一个士子来,老残便作揖请教这金线’二字有无着落。那士子便拉起老残踅到池子西面,弯了身体,侧着头,向水面上看,说道:‘你看,那水面上有一条线,仿佛游丝一样,在水面上摇动,看见了没有?’老残也侧了头照样看去。看了些时,说道:‘看见了,看见了!这是什么缘故呢?’想了一想,道:‘莫非底下是两股泉水,力量相敌,所以中间挤出这一线来?’那士子道:‘这泉见于著录好几百年。难道这两股泉的力量,经历这么久就没有个强弱吗?’老残道:‘你看,这线常常左右摆动,这就是两边泉力不匀的道理了。’那士子倒也点头会意。说完,彼此各散。”这里所说的金泉书院,实为尚志书院,为清同治九年(1870)山东巡抚丁宝桢创办,设儒学、天文、地舆、算数。该堂刊刻《十三经注疏》、王渔洋诗文著作等书在国内书界有盛誉,称尚志堂版。
长江边上的老残是极爱喝茶的,他到济南,在趵突泉畔喝过茶,在黑虎泉畔的茶棚用粗瓷茶碗喝过,在郊野山乡也喝过茶。《老残游记》第九回《一客吟诗负手面壁三人品茗促膝谈心》中写道:申子平接过女店主为他沏的热茶,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觉得清爽异常,咽下喉去,觉得一直清到胃脘里,那舌根左右,津液汩汩价翻上来,又香又甜,连喝两口,似乎那香气又从口中反窜到鼻子上去,说不出来的好受,问道:‘这是什么茶叶,为何这么好吃?’女子道:‘茶叶也无甚出奇,不过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却亏了这水,是汲的东山顶上的泉。泉水的味,愈高愈美。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三合其美,所以好了。’”这里写的是济南平阴一带的山乡风貌,他对品茶者的感受刻画得丝丝入扣,对沏茶之水、之柴、之器等点中要害。
难能可贵的是,有关历下亭的杜甫诗句“海右(小说中误为‘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以及铁公祠内刘凤诰诗句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在小说中均有提及,这两副济南的“名对”,与刘鹗独创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一道,成为百年来最为经典、传播面最广、影响力最大的济南城市形象推介语,不仅抚慰着一代又一代济南人的心灵,也吸引着海内外无数游客慕名而来。
早在20世纪20年代,《老残游记》中“游大明湖”“明湖居听书”“黄河敲冰”等片段,即被选录中学语文课本和活页文选,从而产生深远影响。香港著名剧作家何冀平将其改编成话剧《梨花梦》,后改名为《还魂香》。很多人是通过《老残游记》知道和了解济南的。《老残游记》不仅中文版多达数百种,还被译成多国译本在海外发行,较早的有日本冈崎俊夫的日文译本、英国谢迪克的英译本,在东亚、西欧和北美均有较大影响。捷克著名汉学家普宗克翻译的《老残游记》,对其在东欧的传播有很大贡献,他说:“这本书是古老的中国文明在其衰落之前的最后一篇伟大的赞歌。”《老残游记》也因其广泛的国际影响力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学名著。
说到这里,我认为,刘鹗应与老舍一样,在济南享有一处纪念馆,作为济南人对他的敬重与感恩。(本文图片均源自相关历史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