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济南行记》之外,元好问此次济南之行还写了十余首诗歌,其中代表是《济南杂诗十首》。这组诗作质朴清新,诗人书写了济南的很多景点以及人文事件,寄予了对济南山水浓厚的热爱之情。此行结束后,元好问又多次作诗回忆。放到诗人的整个人生中,济南之行是元好问在身受羁管时期难得的一次行旅,而这段时间也是他诗歌创作的一个小高峰。
大明湖 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王锋 摄
歌咏济南山水景致的多篇诗作
从诗作内容上来看,《济南杂诗十首》某种程度上是《济南行记》这篇散文的“诗歌版”,诗人回忆幼时经过济南城的经历,记述李白匡山读书的传说,华不注山风光之美以及抒发兴亡之感等等。整体看来,这十首诗作用清新晓畅的笔调呈现了济南秋日风光,其中亦不乏一些人文事件的考证。如以下三首:
华山真是碧芙蕖,湖水湖光玉不如。六月行人汗如雨,西城桥下见游鱼。(其三)斫来官树午阴轻,湖畔游人怕晚晴。
一夜灵泉庵上宿,四山风露觉秋生。(其六)看山看水自由身,著处题诗发兴新。
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长作济南人。(其十)
在第十首中诗人写道,在济南他是一个可以随意游玩的自由人,每到一处都诗兴大发,忍不住作诗纪念。真想一直徜徉在大明湖和绣江的荷花丛中,做一个愉快的济南人啊。诗歌最后两句用惬意优美的笔调写出诗人对济南之热情向往,至今仍是济南人耳熟能详的诗句。在另一首《题解飞卿山水卷》中,诗人又表达了类似的情愫:“羡煞济南山水好,几时真作卷中人。”这是一种真诚而炽热的对济南的热爱。
《济南杂诗十首》之外,元好问此行还有几首诗作。在章丘泛舟游玩时有诗《绣江泛舟有怀李郭二公》:荷花如锦水如天,狼藉秋香拥画船。长白风烟最潇洒,外台宾主重留连。胜游每恨隔千里,乐事便当论百年。咫尺西州两诗客,不来同作饮中仙。
诗中透露,当时济南章丘的风光也是荷叶连天,载着文人歌女的画舫在湖河之中荡漾。“乐事便当论百年”之句似乎在说,这次出游是诗人一生中最快乐的旅行经历。即便城市中有些亭台已废,爆流泉水势不盛,诗人依然对这次游览非常满意。
再如一首长诗《泛舟大明湖》:
长白山前绣江水,展放荷花三十里。
看山水底山更佳,一堆苍烟收不起。
山从阳丘西来青一弯,天公掷下半玉环。大明湖上一杯酒,昨日绣江眉睫间。晚凉一棹东城渡,水暗荷深若无路。江妃不惜水芝香,狼藉秋风与秋露。兰襟郁郁散芳泽,罗袜盈盈见微步。晚晴一赋画不成,枉著风标夸白鹭。我时骖鸾追散仙,但见金支翠蕤相后先。眼花耳热不称意,高唱吴歌叩两舷。唤取樊川摇醉笔,风流聊与付他年。
从诗歌内容上来看,这首诗作于诗人从章丘回到大明湖的次日,这一路上诗人尽情饱览三十里的荷田。“看山水底山更佳,一堆苍烟收不起”是元好问写水中之山的名句。翠山倒映在水中,随着游船划过而山影摇动,曼妙无穷,诗人用“苍烟”二字形容水中之山的朦胧浩渺,实为佳句。下句紧承这一句,用半个青翠色的玉璧来形容山色,想象十分精妙。
随后在“大明湖上一杯酒”这个层次的诗句中,诗人写眼前和想象的明湖泛舟场景,还用了江上女神这个充满浪漫气息的想象。最后六句诗人的情绪达到高潮,诗句也来到抒情阶段。诗人想象,自己像仙人一样乘着青鸟飘然升空,一边追逐着神仙,一边低头欣赏绵绵望不到边际的荷田。“眼花耳热”之句化用李白《侠客行》中的句子,“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诗人喝到微醉,轻叩船舷,高歌抒怀,忍不住想唤出多情才子杜牧,将这种风流雅事记录下来永传后世。
还有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在这趟济南之行所作的诗歌中,元好问反复书写华不注山。《华不注山(济南作)》中有句:“元气遗形老更顽,孤峰直上玉孱颜。”《历下亭怀古,分韵得“南”字》中有句:“华峰水中央,郁郁堆烟岚。”这些诗句印证了当时华不注山在济南景点中的重要地位。当时华不注山是济南著名景观,其知名度远远胜过千佛山,只是后来因周边水域逐渐消退,“水中山”胜景不再,遂将济南第一名山的位置让给了千佛山。
比起前文中提及的纪乱诗,元好问在济南期间创作的诗文可以归属到山水诗的范畴。整体看来,其山水诗成就不如纪乱诗,不过也有其独特的艺术价值,是其晚年诗作的主要成就所在。在这些山水诗中,诗人用独特的思想寄托和审美视野精细完整描摹山水形态,展现景物真实面貌的特色,又有融情于景、飘逸浩荡的审美气韵和内涵。这些诗作风格秀丽清新,亦不乏豪放潇洒,技法成熟老练,虽未突破唐宋山水诗作的艺术高峰,也是山水诗发展史上的一环。
城市与诗人互相成就的行旅
这趟济南之行,元好问可谓乘兴而来,满意而归。回到冠氏之后以及此后的时日里,诗人依然对这场美好的旅行念念不忘,作词念之。如一首《临江仙·荷叶荷花何处好》,词前有小序:李辅之在齐州,予客济源,辅之有和。
荷叶荷花何处好,大明湖上新秋。红妆翠盖木兰舟。江山如画里,人物更风流。
千里故人千里月,三年孤负欢游。一尊白酒寄离愁。殷勤桥下水,几日到东州。
从词作内容来看,这首词作于元好问济南之行三年之后,他又怀念起在李辅之的陪同下游览大明湖的过往。词作上阕写初秋季节红绿掩映的湖上风光,江山如画,人物风流,字里行间洋溢着作者欣喜的追忆之情。下阕则转而抒情,回忆分别已久的故人不知何时还能再相见,只能用酒来消弭这份离愁。词作末句“殷勤桥下水,几日到东州”,让人想到苏轼《江城子·别徐州》中“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之句,均是借流水寄托情怀,感情自然而纯真。
结合元好问来济南的历史背景以及在济南的诗文作品所抒发的真挚明朗的情愫,可以分析一下诗人微妙的心理状况。就在此行的前一年金朝灭亡,元好问的处境是国家覆灭、百姓罹难的山河破碎之态。在聊城和冠氏时期,元好问的身份始终是“楚囚”,背井离乡,身受羁管,生活艰难且心情压抑苦闷。其实在被羁押管理期间,元好问应该是不被允许随意离开的。他之所以能出行至济南,应该是冠氏帅赵天赐对他的尊敬和关照。赵天赐与元好问年龄相仿,原本是冠氏富豪,在金元易代之际成为冠氏令,掌握军政大权。他具有一定文化水平,对元好问这样的文人礼遇有加。在这样的际遇之下,元好问才得以离开被管束之地,来一场行旅。
如此,可以体会这场济南之旅对元好问的重要性。他终于可以从苦闷慌乱的生活中短暂地解脱出来,暂时忘记国破家何在的深深愁绪,转而将身心放纵在山水之中。这趟旅行中元好问是轻盈的、松弛的,只是偶尔流露出兴亡之叹。所以他也会在《济南杂诗十首》(其十)中特别强调自己是“看山看水自由身”,在济南他可以自由徜徉山水,不是那个时时受到监管的囚徒。这份自由,这场行旅,是诗人一次可以放飞身心尽情畅快呼吸的机会,所以他才会无比珍惜,不仅进行一场深度城市之旅,更是纵情写下了不少诗文。这场行旅,是城市之幸,也是诗人之幸。
清人王士祯说:“元遗山济南赋咏尤多而工。”济南之行是元好问诗文创作的一个小高峰,也是并不在济南为官也不是济南籍的诗人元好问对济南山水资料留存和歌咏宣传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过灵岩寺,访龙泉寺并留诗作
元好问这趟济南之行的次年,也就是蒙古太宗八年(1236)三月下旬,他还曾在旅程中行经济南。当时,赵天赐前往泰安拜访东平路总管、行军万户严实,邀请元好问同行。这趟行旅比较紧迫,他们在三十天内往返千里,仅在路上的时间就有八天,因此没有时间从容地游览所经之地。这趟行程中,元好问路过济南长清、平阴等地,并曾在灵岩寺、龙泉寺各住一宿,作有《龙泉寺四首》和《东游略记》一文。
从《东游略记》的内容看,元好问的这趟出行更像是一次文化考察,文中记载很多涉及历史人物、文物考古等方面的内容。与《济南行记》写法也不同,这篇文章的文献价值更大,主要罗列和考证沿途人文景观的历史文化,文学色彩比较弱。涉及济南的部分,元好问主要记录长清郭巨庙、隔马祠、灵岩寺及平阴龙泉寺的相关考证。
郭巨庙,即孝堂山郭氏墓石祠,元好问详细记载其石刻造像以及《陇东王感孝颂》的有关内容,评价其文为效仿齐梁体但艺术成就不高,判断其隶书出自僧人慧朗之手;隔马祠,元好问考证其得名由来以及与《左传》所记不合之处,批评“阴障戎马”的传闻不足为信;灵岩寺的部分中,元好问引用相关文献,质疑党怀英《十方灵岩寺记》中的考述。以论及灵岩寺的部分为例:
灵岩寺亦长清东南百里所。寺旁近有山曰鸡鸣,曰明孔。寺后有方山,泉曰双鹤,曰锡杖。寺先有宋日御书,今亡矣。绝景亭在方山之下,绝类嵩山法王。党承旨世杰《寺记》云:“寺本希有如来出世道场。后魏正光初,梵僧法定拨土立之。定之来,青蛇导前,双虎负经。景德中,赐今名。”予按:大观中《石桥记》云寺是正光初重建,然则党承旨未尝遍考耶?梁县《香山寺记》说寺初建时,一胡僧自西域来,云此地山川,甚似彼方香山。今人遂谓梁县香山真是大悲化现之所。予意前所云“希有道场”者,岂亦此类者?抑党有所据而言也?寺壁石刻甚多,有张掞叔文,苏辙子由、吴栻顾道诗,余人不能悉记。
龙泉寺在历史上曾经是平阴名寺,不过如今已经踪迹难觅。所幸元好问此行作《龙泉寺四首》,摘录两首如下:
泉石烟霞自一家,残僧随分了生涯。
鸡鸣山下题诗客,曾到灵岩不用夸。(其二)
绕渠寒溜夜潺潺,说有蛟龙在石间。
可惜九天霖雨手,一泓泉水伴僧闲。(其四)
与绚烂多彩的济南之行相比,这趟泰安之行比较平淡,与济南的交集也仅是路过长清、平阴而已。不过,比起上一年元好问主要在济南城区的游览,此行经过济南又论及灵岩寺等几处县域的文化景观,也是对其济南之游的有益补充。
元好问与济南的渊源还有一点可以言及,那就是他编纂的《中州集》中涉及的金代济南诗人。《中州集》是元好问编定的金朝诗歌总集,共辑录251位诗人的2000多首作品,其中记录的济南诗人有李之翰、王绘、刘昂、刘勋、阎长言、周驰等7名。元好问论及这些诗人的简要生平及诗歌创作情况等,侧面反映了金代济南文化繁盛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