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江湖之远①卧起弄书琴

　　在所有古代散文中，我最喜欢的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陶渊明描绘的那片桃花林太美了：“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然后，那是一种单纯松弛且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最后，正是因为这个地方神秘而不可再次寻访，故而令人更加向往：“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武陵人这场迷路之后的奇遇像是一场美妙的梦境，而后世的我们，也期待着有机会走进这场梦境。

　　“桃花源”的架构最早应该来自《老子》中的“小国寡民章”：“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日本汉学家一海知义评价《桃花源记》说，“在遥远的古代时间里追寻理想世界的渊明，于这一空间内构建出了一个乌托邦。”从此以后，陶渊明创造的桃花源就成了后世人们心目中的一处完美的生活乐园，甚至是精神坐标。

　　在见过的所有关于桃花源的绘画中，最喜欢的是绘本插画家蔡皋女士绘制的《桃花源的故事》。蔡皋是湖南人，她笔下的桃花源就在湖南省西北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所在的地理区域。这些我们可以从蔡皋的绘画中找到线索——她画的正是湘西美食以及民间风情。其实，这应该也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所在之地，武陵山脉在洞庭湖西向西南延伸的方向。而《晋书·隐逸传》中也有《桃花源记》文末提到的刘子骥在湖南衡山一带寻访山水的记载。

　　我想，当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毅然脱去官袍回到园田居的时候，心目中期待也是回到他理想中的桃花源。东晋义熙元年(405)，以出任彭泽令为界，陶渊明的人生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间段。此前他一直在仕与隐的矛盾中，这次辞官坚定了归隐的决心。我们读陶渊明归隐时期写的一些诗歌，有时候会恍然觉得他就生活在自己编织出来的桃花源。

　　《和郭主簿二首·其一》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陶渊明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田园诗人。在他之前，没有士大夫回归农村并且涉足田园这个诗歌题材。对于农业劳动，陶渊明亦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实践者，某种程度上他真的成了一个农民。写田园生活以及躬耕之苦皆自陶渊明始。即便后世出现的田园诗歌，诗人也多是农村、农民的远远的观望者，始终和真正的农村生活保持着距离。

　　在《归园田居》组诗、《饮酒》组诗、《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时运》、《移居》等诗歌中，很大程度上陶渊明书写了田园牧歌式的农村生活。这首《和郭主簿二首·其一》非常有代表性，诗歌展现了诗人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你看，诗人像不像《桃花源记》中“怡然自乐”的人们：房屋面前一片青翠的竹林，即便是炎炎夏日这里也清凉舒爽，闲适的诗人就在这样清雅幽静的环境中抚琴、读书。衣食也是无忧的，园中有新鲜的蔬菜，往年收获的谷物堆满了谷仓，随时可以酿酒自酌。如此，还有儿女绕膝，谁还会去想那些富贵之事?

　　在《饮酒·其五》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更是让诗人的农村生活达到了精神境界也丰盈而超脱的层面。这些诗歌让我们相信，陶渊明远离了庙堂而独遁江湖，一切都是圆满的。我们仿佛看见，草木绕屋，诗人坐在竹篱旁翻阅着史书，巷子里传来鸡鸣狗吠之声，邻居提着新酒前来拜访，田野中的豆苗正在奋力生长，从东边飘来的微雨落在葱郁的田野之上。

　　如果对那个时代稍微有些了解，就会明白陶渊明这些诗歌脱胎于时代却又冲破时代的意义和价值。陶渊明生活的东晋末年至南朝宋初期，是历史上政权更迭十分频繁的时代。403年，军阀桓玄逼晋安帝禅让，建立“桓楚”政权;404年，刘裕(后来的宋武帝)率军击败桓玄，恢复东晋，成为实际上的掌权者;418年，刘裕又杀晋安帝，立其弟弟为晋恭帝;420年，刘裕逼晋恭帝禅让，建立南朝宋。这几次政权更替贯穿了陶渊明的整个中年时代。而放眼到整个持续三百多年的魏晋南北朝，将其称为乱世并不过分。曹操的《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才是那个真实的社会现状。

　　而陶渊明的田园诗歌，竟然会让我们对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充满了向往。这不禁让人反思，陶渊明真的生活在桃花源吗?诗人真的可以完全摒弃时代的纷扰而独自平静和笃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