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关于《满江红》《无名》《流浪地球2》的热烈讨论里,少了些农村观众的声音。即便是智能手机和互联网已经普及、下沉的今天,社交网络上也难见他们对当下院线热门电影的关注。
农村电影放映员知道农村观众喜欢看什么电影。今天的农村观众自有他们喜欢的电影,也自有他们喜欢看电影的理由。
再有不到一个月时间,今年的山东农村电影公益放映工程即将启动。届时,全省4000多支放映队伍将在7万多个放映点流动放映。对农村观众来说,这是属于他们的电影季,也是属于他们“狂欢”的公共艺术空间。
另一种电影文化生态
《流浪地球2》《满江红》等影片在城市院线票房、口碑双丰收,但任克胜认为,“它们在农村观众那里可能不会受到同样的欢迎。”
任克胜是山东省安丘市电影发行放映有限责任公司的一名职工,从事农村电影放映工作已经20年。据他和同事们的放映经验,有些为城市观众所追捧的特效大片,农村观众可能并不喜欢。此前,《流浪地球》结束城市院线之旅后,也曾在农村流动放映,反响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热烈。据任克胜的观察,它虽然也是很好的影片,但是农村观众感觉“好像有点太夸张”。有些其他院线影片在农村放映时同样如此,“我看着也挺好,大制作,但是在农村确实就反响平平。”任克胜解释,在农村观众眼里,有的影片里一些镜头太激烈、太火爆,不太能够接受。
济南市历城区的农村电影放映员王玉宝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有一些大片在农村放映“达不到一定的效果”,相较而言,通俗易懂的影片更受农村观众的欢迎。2022年,他放映了《枣乡喜事》《乡医老牛》《同合村的“孝”声》等农村题材的影片,“这些片子都挺好,《同合村的‘孝’声》是儿媳妇孝敬公爹的事,都挺感人,‘奇葩胖嫂’扮演的,这个效果很好。”
在任克胜和同事们所负责的那些放映点,《乡医老牛》也是大受欢迎。“这是歌颂乡村医生美德的一部影片,因为它是用吕剧的形式,所以老百姓能听懂,它里面还穿插着喜剧色彩,还有一些地方的风俗、一些亲情元素,还有一些金钱与信念之间的选择,”任克胜说,“这影片拍得很感人。”
《枣乡喜事》也因为契合当下农村高价彩礼、新事新办的现实而引发农村观众的共鸣。东营市广饶县的农村电影放映员来延志发现,除了农村题材的故事片,关于种植、养殖、安全、反诈的一些题材也很受农村观众的欢迎。
任克胜深切地感觉到,当下农村的人口结构与他刚转入农村电影放映工作时截然不同。20年前,在农村还可以看到很多年轻的面孔,现在则越来越少。在他去过的那些村庄里,50岁已经算是年轻,更多的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再有就是父母外出打工不得不被留在村里的孩子。因此,农村电影观众主要以老年人、儿童为主,他们更喜欢看一些身边发生的故事,“朴朴实实的”。
《乡医老牛》《枣乡喜事》正是这类影片,它们的叙事结构并不复杂,故事内容也非常简单,但这样的表达恰恰也契合了当下农村的一种生活。山东新农村数字电影院线有限公司服务部经理徐吉明解释,一些快节奏的城市院线影片,农村观众看了之后感觉离自己很远,而他们拍的一些现代戏曲电影,比如前几年放映的吕剧电影《家长理不短》《乡医老牛》等,剧情设计直白明朗,观众看得“挺带劲”。
我们车上都打着“公益电影”
除了人口结构变化,农村观众对电影的偏好还与信息获取途径的丰富有关。如今,互联网为他们打开了更多的渠道信息,因此电影更需要去主动选择适应观众。显然,农村观众与电影之间的奔赴方向已经发生变化。
今天,农村观众更喜欢贴近生活的影片,也就是电影在一点点靠近他们,而在很多具有农村生活记忆的人那里,他们总是费劲辛苦地奔向电影,珍惜难得的银幕时光。电影是他们通向外面的世界的一扇窗,为他们造梦。
来延志还记得1970年代的时候,一听说哪里放电影,放学回家拿个馒头,搭伴走十几里路去看,有时候紧赶慢赶还是耽误了。幕前人满了挤不进去,他就跑到幕后去看,字幕是反的,影像是反的,也不那么清楚。电影结束了,一群人往回走,各回各村,各回各家,一路上都是回味的声音,讲电影里有趣的情节。
王玉宝关于电影的火热印象与大雨有关。1992年夏天,他在唐冶放映电影《渡江侦察记》,故事情节好,观众听到打雷声也不舍得走,直到倾盆大雨落下来。“那时候开一辆东风三轮车,唐冶、郭店一带是土道,中间存水不好走,那个水把东风三轮的轱辘都淹过了,电瓶就短路了,打不着火。我们怎么也得回去,就把三轮车一个门卸下来,一个人推着车把,一个人用银幕绳子向前拉,打着手电,到了郭店都深夜2点多钟了。”
任克胜称那是一个农村电影放映的“辉煌”时期。“我们家是两代电影人,我父亲是1958年开始从事电影放映工作的,在我们县城的话算是第一代电影放映工作者了,我是从小看着电影长大的。我还没上学之前,刚刚懂事的时候,就开始跟着父亲到各个村去放电影,可以说见证了那个时期电影的辉煌,到每个村去都是人山人海。”
等任克胜也开始跟父亲做一样的工作之后,却发现银幕前的人变少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遗憾,农村电影放映员的劳动依然在给农民带来快乐,而且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一直站在高高的风头浪尖上。具有40多年农村电影放映经验的王玉宝也没有什么惋惜,他认为农民的娱乐生活丰富了,正说明社会进步了。
在王玉宝看来,与他1982年刚开始进入电影放映队相比,如今的农村电影放映越来越规范了,“有统一的幕布,有放映架子,配备供观众看电影时坐的塑料凳子,都是咱们带着。”去各个放映点时开的车也像样了,每次行驶在路上,他都提醒自己不能违反交通法规,维护这份工作的形象。
这种“规范”的转折点始于2007年正式启动的山东省农村电影放映工程,全省每村每月免费放映一场公益电影。由于气候原因,放映时间一般集中在每年的4月初到10月底。今年同样如此,待到4月天气稳定转暖,全省4000多支电影放映队伍将在70000多个放映点流动放映。
“我们车上都打着‘公益电影’,一开到村里,车顶上一个小喇叭广播今天晚上在文化广场播放电影,什么片子,这样围着村庄转一圈,老人、小孩就都知道了。”来延志说,其中的公益属性让他感到自豪。
“我们免费为村民理发,当然我们理不出什么漂亮的发型,就是能够帮他们把头发剪短。我们每个放映员都配了一个电推子,有些老人现在确实骑不了电动车,又没有公交车,到镇上理发店可能要走三四里路,来回就要半天时间。但是我们在放电影的同时,还能给他们理发、修修家里的老旧线路、换换灯泡什么的。”任克胜说,这些活儿对他们来说是举手之劳,但是那些老人踩凳子、上梯子去换灯泡都很费劲。
等待电影开始
任克胜觉得,农村电影或许正在迎来一个新的“辉煌”。他预感20年后的农村又将是另外的模样。
在一些村庄放映时,他遇到了返乡创业的年轻人,其中有一对30多岁的夫妇,“他们原来也是一直在城里打工上班,现在回去种了大概50亩地。”任克胜说,这对夫妇种植蜜薯、黄烟等经济作物,“现在他们开始雇工、机械化,我听他们算账,一年下来比在外面打工可能还要多一点,这样既可以在家里照顾父母,还不受在外面打工的约束。”
返乡的年轻人意味着农村发展的一种生命力,也会成为农村电影的新观众。但是任克胜所认为的“辉煌”不仅与观影人数有关,还在于电影在农村延伸的触角。在安丘,包括任克胜在内的35名放映员要在一个放映季里走到1200个放映点,完成9600场放映。这些放映点,有动辄二三百名观众的大村,也不乏偏远的小山村。
很多放映员经历了电影在农村的起伏,但几乎没有人会认为电影将在农村消失。在他们看来,农村观众是一个不能忽视的群体,他们有观影需求,也自有艺术审美。
在任克胜看来,农村观众对一些经典影片依然念念不忘,对于好的影片,一些农村观众会要求反复放映。“去年我在放映的时候,他们就提到一部反映改革开放农村生活的电影叫《咱们的牛百岁》,也是说的我们山东这边的故事,他们说那部影片比较贴近生活,演员在里面说的台词一看就是我们农村人说的话。”
东营市利津县的农村电影放映员綦冬梅则认为,公益电影可以帮助农村观众解决观影消费的问题。她发现,很多人在提及农村电影的时候,会说路修到农村,公交车也通到农村,农村和县城的距离在缩短,农民可以去县城电影院看电影。但是据她多年来对农村的了解,在那些距离县城遥远的农村,即便交通工具不是问题,也鲜少有人专门花时间去县城电影院看电影,而且他们的消费习惯也不允许他们去县城电影院买票看电影。
任克胜还注意到,电影正在搭起农民之间的一个新的社交平台。据他观察,平时他们各家忙各家的,但在电影放映现场,大家就坐到了一起,“比如说到了一个种西瓜的村,他们也会说今年种的什么品种,用的什么化肥,这几天需要打什么药,在一起看电影同时交流交流;再比如搞养殖的,坐在一块儿的时候就把经验或者遇到的问题说了。”
山东师范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研究生导师、山东大学影视文化艺术传播研究中心秘书长李超认为,电影为农民提供了一个公共空间,组织起一场具有文化慰藉功能的聚会。
李超说,电影之前承担的探寻外部的求知功能、娱乐功能、情感慰藉功能等已经被其他媒介形式所分化,但是,农业社会人们需要聚集,需要共同协助,比如谁家遇上红白喜事,都是全村互助帮忙。这种守望相助源于农业社会的传统,对今天的农村依然具有重要意义,而电影就提供了这样一个仪式性的空间。比如农村的留守儿童,他们平时其实很难看到村里几十口老人坐在一起聊天,当电影来了,他们也亲身参与到这场文化大聚会中,看到村民作为一个集体出现时,他们对村庄的根也就扎下了。
“电影是带有狂欢性质的公共艺术空间。为什么是‘狂欢’?就是全村老少爷们在这里嬉笑打闹,等待电影开始。”李超说。
(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江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