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电影《手机》制造过一个流行语——“审美疲劳”,多年婚姻生活写照在片中张国立的那张脸上,或许让很多中年观众心有戚戚焉。这似乎是人世间的永恒铁则:时间利刃之下,老去的不仅是身体和容颜,还有爱的激情、生命的敏锐和迸发,以及面对世间万物时那种原初的欣然。所以门罗会写某个人突然逃离了看起来美好的生活,所以张爱玲会写“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别忘了,在她和胡兰成相识之初,两人一谈就是5个小时。
在我看来,《手机》拍得既不真诚,也不深刻。与人的心灵最密切相关的爱和欲望,被遮蔽在了权钱色编织起来的功利之网,人的自我本身反而缺席了。《212号房间》不同,里面没有任何外在的社会功利,对爱和婚姻的探讨全出于人本身。即便片中的丈夫“控诉”妻子是一个功利主义的女人,其“功利”说的也是妻子的自私。丈夫是这样说的:“你以前甜美又热情似火,现在贪婪而有条不紊。与比自己小一半的男人上床,看起来很开心,其实你悲伤、愤世嫉俗又自私冷血。”
为何这样?因为他们已经结婚二十年。现在轮到妻子这样来说丈夫了:“结婚后你就没再弹过钢琴,原来的时候,你只要一弹琴我就会像方糖在茶里融化了。我爱死了你弹琴时小猫般担心的眼神。”
二十多岁时疯狂的爱恋,四十多岁时早已被时间和庸常消磨殆尽,婚姻中的两个人,彼此隐瞒的事情越来越多,身体与身体的距离、心与心的距离越来越远。然而每一次相拥而眠时却总是有奇迹发生:以为即将离去,却又觉得可以如此相拥一生。
《212号房间》开始于女主人公玛利亚的出轨,走在街上她充满自信,巴黎街头的景色、行色匆匆的人群一一掠过,背景音乐优美而激昂。然而回家后就被丈夫理查发现了。手机里的信息撕开了二十年“美好婚姻”的袍子。玛利亚理直气壮地认为“偷吃”和婚姻和爱情无关,理查却伤心欲绝,后悔自己“把最好的年华浪费在一个不诚实的人身上”。随后玛利亚偷偷离家住到了街对面的酒店,房间号是212号,这个数字暗含着法国民法典的第212条规定:配偶双方有互相尊敬、互相忠诚、互相爱护和互相帮助的义务。
在212号房,玛利亚拉开窗帘观察着对面的丈夫,想安静地整理自己的爱情和婚姻。最好玩的事情于是发生了,年轻时的理查出现在了她的房间,随后,已经死去的母亲和外祖母出现了,自己“偷吃”过的十几个男人出现了,理查年轻时爱过的钢琴老师出现了,连玛利亚的意志也化成一个摩登老头出现了。母亲列出了玛利亚的“偷吃”名单,“控诉”她无视伦理的欲望,年轻的理查苦恼当年自己离开钢琴老师和她结婚是否正确,钢琴老师伊莲娜则毫不犹豫,要重新夺回自己失去的爱。影片在魔幻、幽默、舞台剧般的氛围中演进。伊莲娜出现在理查面前,年轻的理查和现在的理查见面了,年轻的伊莲娜和年老的伊莲娜也见面了。每个人都在诉说自己的爱、困惑和失望。场面热闹、搞笑,每个人却都在理直气壮说着真心话。
这一切热闹和魔幻,其实是在婚姻出现问题时,玛利亚对自己欲望和婚姻的回溯,理查对自己曾经的挚爱的回忆。但过去的已然过去,二十年婚姻生活早已无法剥离,第二天两人碰面,原来一切都是脑海里的想象,生活似乎依然在朝前奔去。这是对过去、现在和自我,反思过后的接受,就像当年的钢琴老师伊莲娜,在理查要和年轻女孩玛利亚结婚时,断然和理查分手,原本以为自己没事,却发现生活从此坍塌了。然而在海边,当年轻的伊莲娜和年老的自己相遇,年老的伊莲娜却已经一脸平静,“我们确实失去了一个男人,但幸好生活没有停止。这里到处是沙子,又有时时刻刻的孤独和温暖。我很幸运能在海边有一栋房子,爱会从海上来,那模样会让你惊艳。这就是我的人生,我自己掌握的人生。”
《212号房间》让我想起阿摩司·奥兹写的小说《我的米海尔》。与《212号房间》的“上帝视角”不同,《我的米海尔》是以“我”为第一人称展开的忧伤述说,“我是一个三十岁的已婚女子。丈夫米海尔.戈嫩博士是位地质学家,性情温厚。我爱他。十年前,我们在塔拉桑塔学院相识。那时我是希伯来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当时的塔拉桑塔学院依旧设有讲座。”故事就从两个人的一见钟情开始,爱得美好炽热而短暂,平淡和琐碎咬啮着十年婚姻。他回避她的敏感、激情和幻想,她不懂他的克制、理性和微笑。“就像两个在漫长的火车旅行中被命运安排在一起的乘客,双方得互相体谅,彬彬有礼,互不干扰,互不侵犯,少打听对方的私事”,一种“冷漠的和谐”,“既小心又费力,就像走在被雨水打湿的一段石阶上”。激情没有回应,庸常吞噬爱情,“那爱的力量正在死去。我不想死。”《我的米海尔》有面对敏感、幻想、激情的幻灭时,浩瀚而绵延的哀伤,面对注定无法心心相印的婚姻时彻骨的孤独和深渊般的绝望。
不好说哪一种态度更好,或许乐观开朗的人会喜欢《212号房间》;忧伤内向的人会更喜欢《我的米海尔》,不过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好处,就是直视自己的内心,都不欺骗自己。欲望、爱情、婚姻,回忆、现在、未来,无论哪一条,真诚地直面都要好过虚伪地欺骗,哪怕真诚只能带来伤害,欺骗看起来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