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不是“我爱你”,而是隐匿在内心深处的“请原谅”,未曾说出,却走向永恒。疫情期间,蒋韵的小说《你好,安娜》被我置于案头,断断续续地阅读,缓缓走进一个跨越时空关于救赎的爱情故事。
故事的捻子是一个黑色羊皮笔记本。蒋韵表示,“笔记本是一艘船,载着他们那代人绚丽且真挚的情感世界。”同样的,笔记本也是记忆的载体,替我们记录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素心、三美和安娜是亲密无间的闺蜜,偶然机会,她们在火车上邂逅男子彭承畴,他的姑姑彭姐姐是老协和医院的护士长,患癌去世前“托孤”,让素心母亲帮忙照顾。彭承畴交给安娜一个黑色羊皮笔记本,引燃素心、三美的嫉妒之火。他向安娜倾诉衷肠,父母自杀,姑姑经过抢救把父亲救活,他醒来看到妻子已去世,三天料理完后事,他再次在暖气管上吊自尽。安娜听完,愈发地感受到他平心静气背后的强大心灵,她尊敬那些不露痕迹的受难者,也因此知道他的心灵很深邃,产生深深的爱慕之情。
在今天,笔记本很是寻常,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意味着毒草或“隐形炸弹”,如安娜母亲说,“我宁愿让你恨我,也不愿让家里遭遇不幸。”谁能想到,更大的灾祸在后面,为了安全起见,安娜把笔记本交给素心代为保管。一天晚上,素心从工厂下夜班回家,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被人连军用挎包一起盗走,她誓死保住笔记本,以个人贞洁作为交换,沾有初血的笔记本成为人生的耻辱和难言的秘密。人性的复杂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它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变化。素心转念想道,“我用我的血和命交换过来的东西,我怀着剧痛生下的幼崽,凭什么要拱手给她?我凭什么要成全她呢?”安娜听说笔记本丢失,不久后吞药跳河自杀。在留给彭的一封信中她写道,“我爱你!爱你这件事,我不道歉可以吗?”而素心,从此背负罪与罚,内心饱受痛苦的煎熬和折磨。
三美是闺蜜中的幸运儿,她读完高中,进入剧团成为独唱演员,后来出演“女一号”与导演产生暗恋,却没有走到一起。多年后,她从瑞士回国,与素心重逢。这时候,在高校教书的素心已经成为国内畅销女作家,她的笔名就叫安娜。在校外咖啡馆里,她结识外教白瑞德,两人一见钟情,手抄本的小说《玛娜》中,故事女主角原型就是素心。玛娜也作“吗哪”,出自《圣经》,也是素心出生时彭姐姐给起的教名。吗哪是摩西带领犹太人出埃及时,旷野中的白色小果实,可以随摘随吃,素心把它带回帐篷,贪心据为己有,果实最终变质,她也失去美好的青春,罪魁祸首正是那个黑色羊皮笔记本。“我早就猜出,那就是你的自传,你为什么要说破,我不需要真相!”白瑞德说道。素心归还白瑞德家族祖传的戒指,觉得自己不配,一场唯美的爱情,就这样画上句号。后来,
由她编剧的话剧《完美的旅行》上映,三美临走前去观看,恰好彭承畴也去了,三人久别重逢,有太多想说的话。素心对彭承畴说,要给他快递个东西。彭说道,“四十四年来,我知道,为了保住它,你付出惨重的代价,对吗?”她沉默不语。“她不能,不能掉泪,她不能让他们同情,那是她最后的尊严。”四十四年来,她从未原谅过自己,却始终捍卫着别人不能侵犯的内心领土,其实,她也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她的心灵在黑暗中垂泣,无人听见。
安娜去世了,素心以文学的形式使她复活,那个黑色羊皮笔记本终于物归原主,算是另一种抵达圆满。然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安娜的姐姐丽莎,她的活法,她的不屈,始终浮现着安娜的影子。为了追求精致的生活,为了维系女人的尊严,她在与命运较量,在和自己较劲,在和生活做着螳臂挡车一般的誓死抵抗。丽莎和安娜,以及弟弟伊凡的名字,是父亲从俄罗斯文豪托尔斯泰的作品中所取。丽莎喜欢跳舞,遭家人阻挠,意外受伤致残,失去做专业演员的宝贵机会。万念俱灰,她去了大西北杨家窑插队当知青,嫁给羊倌成贵,生下两个女儿荞荞和菽菽。她的惊人选择,遭到全家人的冷落,但她不屈服,跳着脚活。后来,她与丈夫成贵离婚后回城,“我就是城市动物,我得回城,我得给我的女儿们奔前程!”她屈身到北京一家私人别墅做保姆,供两个女儿读完大学。大女儿荞荞就像丽莎的翻版,她考进北京舞蹈学院完成了母亲的夙愿。更惊人的巧合是,荞荞的模样就像死去的安娜,而别墅主人彭迈克正是昔日的彭承畴。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安娜和彭的另一种重逢?
爱情不可重来,正如人性不可试探。蒋韵以回忆手法和双叠叙事再现安娜的复活,也是素心的忏悔,作者借三美之口道出自己的观点,“人是战胜不了人性中的恶的,一辈子太长,它终究会在某一个地方、某一个角落等着擒获你,让你一生成为它的奴隶,这就是人类共同的命运,这就是人类的大同。”比起姐姐,三美选择不要孩子,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她不想让这世界上再多一个坏人,这是她能为这世界做的唯一一点好事。
安娜向左,玛娜向右,后者指向另一个自我。3位女人的情感故事,穿越时空,恍若眼前,在罪与罚、试探与嫉妒中,使我们见众生、见世相、见自己。蒋韵创作这本书时,伴随父母的患病失忆,她溯流而上捕捉记忆,亦是打捞人性之光。我想,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安娜”,在尘世摸爬滚打,活着活着就会成为玛娜,无论是无心之错,还是有心罪过,都是真实的人性。就像青年作家、蒋韵女儿笛安对这本书的概括,“有一束光始终在远处,但罪孽深重的人是否有可能接近它。”感谢蒋韵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丰富而唯美的舞台剧本,从历史深处能够找寻到生命的高贵,也能够感受到爱情的哀婉以及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