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死海之滨》《武士》《丑闻》《我·抛弃了的·女人》等作品的出版,中国读者对远藤周作这位日本文学巨匠越来越熟悉。远藤周作书写战后日本社会形形色色的人和故事,思考人世间的罪与罚。他被称为日本信仰文学的先驱,致力于探讨日本的精神风土。他笔下的日本跟我们今天所认识的日本很不一样,而他则以文学的方式参与和记录了那片土地上的精神变迁。
把自己的悲伤和别人的悲伤连在一起
《我·抛弃了的·女人》的故事如果发生在今天的中国,那么女主人公蜜大概会被舆论淹没,甚至遭遇一场网络暴力,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太不符合今天的女性价值观了。
蜜是战后日本工厂里一位普通的女工,她以杂志交友的方式认识了大学生吉冈。见面之后,蜜以为她和吉冈开始了正式的交往,于是更加勤恳地工作,一次又一次加夜班,希望能快点攒够1000日元,为吉冈买袜子,为自己买件好看的羊毛衫。
实际上,蜜如此真挚对待的感情,在吉冈那里并没有被珍视。在吉冈眼里,蜜怯懦而且贫穷,更重要的是她一点也不漂亮,不过是他寂寞时填补空虚的姑娘,得到之后便理所应当地忘记,他甚至利用了蜜的善良,嘲笑她的单纯。
在当代女性的价值观里,蜜对爱情的认知简直有些荒唐。她迷惑于“大学生”的标签,轻易地交付真心和身体,而且竟然不相信自己被抛弃,明明对方已经杳无音信,仍然不肯收回痴心,一直默默等待。如果是在今天,舆论对蜜的态度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按照当下的情感逻辑,蜜应该自立自强,争取事业上成功,让“渣男”吉冈高攀不起,最好再有一个颇有戏剧性的场景,比如吉冈与他后来努力追求到的“白富美”生活落魄,突然遇到了光鲜亮丽的蜜,感慨物是人非,懊悔不已。
可是蜜不是快餐文化里满足人们对“爽”感要求的工具人,她是远藤周作思考罪与罚的答案之一。在这部小说里,蜜有很多光洁的瞬间,她拿着辛苦得来的薪资要去买那件心心念念的羊毛衫时,碰到了贫苦的孩子,犹豫再三还是将这笔钱用来给孩子交伙食费、买书包;同事出了过错,但有一家人需要养活不能失去工作,她主动承担下来离开;她以为自己得了麻风病,结果是误诊,但还是决定留在麻风病医院,照顾那些被家人抛弃、孤独生活的病人。她将自己的悲伤和别人的悲伤连在一起,对万千生命深深共情,这样的品质应该被赞美,而不是被嘲笑。
这寂寞到底是从哪里来
《我·抛弃了的·女人》是远藤周作大病初愈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961年,他的肺部动了3次大手术,妻子甚至已经做好了以后独自生活的心理准备。1963年,远藤周作开始在杂志上连载这部作品。
《我·抛弃了的·女人》中文版的译者林水福曾经当面问过远藤周作,他最喜欢自己的哪部作品,得到的答案里便有这一本。“当时我有点意外,为什么不是代表作《沉默》?也不是自认为写作技巧比《沉默》更臻圆熟的《武士》呢?或者那一部别创风格、着力于探讨隐藏在潜意识中的‘另一个自己’的《丑闻》呢?然而,等到我读了《我·抛弃了的·女人》之后,深受感动,多少能了解远藤为什么会那样喜欢它,这也是我翻译它的主要动机之一。”林水福在一篇译后记中写道。
蜜把别人的悲苦当作自己的悲苦,并为之付出自己最大的善意。麻风病医院某种意义上是不幸的合集,“不幸的人之间,彼此会因为不幸而结合在一起,在这儿大家分享着彼此的痛苦和悲伤”。也正因为了解彼此的不幸,人与人之间也保留了最大的善意。蜜在照顾这些患者时曾经感慨:“他们都是好人,为什么要受这种苦?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遭遇这么悲惨的命运?”可是蜜不会为自己哀叹,尽管她也是这悲惨的一部分。正如林水福说的那样,她的生命正是爱的形态,倾诉着人生该有的意义。“从森田蜜的人生,或许我们也会察觉到人性的低落,发现利己主义的丑恶,从而反省、思索应如何度过今后的人生。”
的确如此,《我·抛弃了的·女人》中,蜜的人生与吉冈的人生是交叉行进的。离开蜜的吉冈时不时便会想起蜜,每一次都是更深一层的反思。已经结婚的吉冈,在得知蜜的死讯后,靠在屋顶的扶手上,注视着黄昏的大街:“在无数的人生当中,我在蜜身上所做的事,只要是男人,谁都会有一次的经验。应该不只是我。可是……可是我却有种寂寞感,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现在已拥有小小的却很踏实的幸福,我不想因为和蜜的记忆而舍弃那幸福。然而,这寂寞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要是蜜教了我什么,那可能是:那些掠过我们人生的人和事,尽管只是一次,也一定会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而那寂寞可能就是从这痕迹而来的吧?”光线达不到的黑暗世界
在另一部小说《武士》中,远藤周作则借着日本17世纪遣欧使节支仓常长的经历,探讨灵魂的归属、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羁绊。原本质朴、本分的武士打算在一个贫瘠小村安安稳稳过一生,最终却远渡重洋,踏上看似野心勃勃实际是徒劳的旅途。武士历经苦难和波折,却未得到任何的掌声和鲜花,还要承受人间残酷的刑罚。这样的受难者形象,是与蜜相同的另一个光洁的存在。作家阎连科评价远藤周作的这部作品时说:“你的写作,恰恰弥补了他们在文学革命中对人性和人的灵魂的轻慢。”
如果说《我·抛弃了的·女人》《武士》是远藤周作对世间罪与罚的思考,那么《丑闻》里则带有更多关于自我的反思。《丑闻》发表于1986年,远藤周作63岁。小说的主人公胜吕跟他一样,也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作家。在一个颁奖典礼的晚上,胜吕发现了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而这个人时常出入歌舞伎町不良场所,破坏胜吕的名声。胜吕决定亲自追查真相,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分不清自己和假冒者。
远藤周作自己如是解读:“《丑闻》是一部探讨人心深处的作品。宛如窥视深洞似的,这部小说所要探讨的是光线达不到的黑暗世界。因此,它的风格和我以前所有的小说完全不同,我采用了类似推理小说的手法,书中的主角好像刑警在追查犯人似的,一直在寻找‘另一个自己’。”
远藤周作最初给《丑闻》的书名是《老年的祈祷》,这或许最能表达他的心境,但却因为不够有话题度被出版社否定。那个时候,远藤周作已经感受到年老所带来的压力,正如他在小说里写胜吕:“是否因为年老的关系,这阵子睡得很浅,一晚上做好几次梦,而且每一个梦都是独立的,每做完一个就醒过来一次。醒来后凝视一阵子漆黑,脑子里老想着不久就要来临的死亡问题。”
人到暮年,远藤周作也开始直视自己生命里的恶,无论是胜吕还是那个胜吕的假冒者,又何尝不是他所释放出的自己的幻影。《丑闻》发表的当年,远藤周作曾说:“人,除了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自己之外,还隐藏着不轻易露出的另一方面,不管是现实的一面还是隐藏的另一面,毫无疑问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