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莎士比亚是一种碎片式的存在,人们喜欢引用他的名言警句去赞美或者鞭挞。几乎人人都知道莎士比亚,但大部分人也仅限于知道莎士比亚。近日,美国文学批评家、理论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的《莎士比亚的自由》在中国上架,在书里,格林布拉特解读莎士比亚的作品,讨论其中的品质,包括对自由的探索、对美的主张、对仇恨和权威的态度,以及对自我的认知等。这或许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更深一层的莎士比亚,包括他伟大的艺术家身份,以及凡人的自然本质。
寻找精神借鉴
1998年,斯蒂芬·格林布拉特受邀参加一场在美国白宫举行的诗歌晚会。时任总统克林顿在当时的演讲中回想他第一次接触诗歌的情景,是老师让他背诵莎士比亚作品《麦克白》中的某些段落。
到了握手环节,格林布拉特问克林顿:“您不认为《麦克白》是一部伟大的戏剧吗?它讲述了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被迫去做一些他知道在政治和道德上是灾难性的事。”克林顿回答:“我认为《麦克白》是一部关于一个野心勃勃却没有道德目标的人的伟大戏剧。”
格林布拉特认为克林顿的回答“机敏且有见地”,彼时克林顿与白宫女实习生莱温斯基的事情已经开始流传,在格林布拉特看来,“这句话如此恰当地呼应了麦克白对于自己内心的冲动的痛苦沉思”。
“那天晚上我在离开白宫时想,比尔·克林顿错过了他真正的职业,当然,那就是当一名英语文学教授。但他实际选择的职业,让我们更有理由去思考,是否有可能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发现一个‘合乎道德的’‘足以满足人类雄心壮志的目标’。”格林布拉特在《莎士比亚的自由》中写道。
莎士比亚的著作的确不仅仅存在于舞台或者教科书里,它也活跃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成为我们世界观、价值观的一部分,帮助我们认识自我,在看似复杂的社会中找到坐标,所有这些的前提是我们有机会阅读并且读懂莎士比亚。
比如《麦克白》中麦克白因野心和道德之间而生的焦灼并不全然属于政治家,所有人在前进的路上都需要遇到与道德相关的抉择时刻,内心挣扎,既恐惧于为之付出的代价,又不安于可能违背的道德义务。
所有人都能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找到精神借鉴,但莎士比亚的初衷却远不止抚慰一些人的内心焦虑,或者提供一份心理健康指南。在莎士比亚所生活的文艺复兴时期,并非人人都有创作和表达的权利,更不是所有人都有阅读的能力和机会,而掌握一定知识的莎士比亚要借助戏剧这个渠道去传播知识,纷繁的热闹中暗藏着启蒙,比如在自己的历史剧中讽刺王权的神秘。
在格林布拉特看来,我们或许能从莎士比亚的那些故事里得出一些结论,“不是要愤世嫉俗地放弃在公共生活中保持体面的所有希望,而是要对任何试图制定和遵守抽象的道德法则,却不依赖于实际社会、政治和心理环境的行为表示深深怀疑。”可见,莎士比亚的浪漫和深刻并非源于天真,正是由于他的务实。
意愿无限,行动有限
格林布拉特介绍,“自由”这个词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出现了数百次,“在他的作品中,‘自由’意味着‘被限制的、被囚禁的、被约束的、不敢明说的’的反义词。那些被称为自由的人是不受阻碍和不受限制的、慷慨和宽宏大量的、坦率和开放的。”
莎士比亚本人也是一个“自由”的人,尽管他生活在一个“绝对主义的世界”中。格林布拉特在书里解释,莎士比亚所生活的社会,充斥着绝对主义的主张,存在对权威的过分诉求,比如国王对臣民的权威、父亲对妻儿的权威、老人对青年的权威等,“他的作品虽然对人的每一个幻想和渴望都很敏感,却对他的世界中普遍存在的绝对主义倾向,从形而上到世俗层面的,都很讨厌。”
这种权威实际上是一种限制,像是在爱情中,那些自然的、崇高的激情看似无拘无束,实际上已经被设定了界限。莎士比亚在其作品《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中写到恋爱的可怕之处在于“意愿是无限的,实际行动却是有限的;欲望是无穷的,行动却是限制的奴隶”。
知道限制所在,并且感受了自己的限制,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毫无疑问,在等级森严的君主制社会里,莎士比亚也是被限制的那一位,他的创作永远无法摆脱一些来自现实的制度式束缚。正因为这些束缚的所在,莎士比亚对自由有着更为清晰的感知。
“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似乎唯一不受限制的权力是这位艺术家自身的权力。在他拥有无限天赋的领域内,他作为剧作家和诗人的权威似乎是完全自由和不受制约的。”格林布拉特写道。他认为,“作为作家的莎士比亚是人类自由的体现。他似乎能够运用语言去言说他想象的任何事物,构思任何角色,表达任何情感,探索任何观念。”
在格林布拉特看来,莎士比亚的自由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品质。“如果说莎士比亚是自由的缩影,那么他也是限制的象征。这些限制并没有对他的想象力和文学天赋构成束缚。无疑有这样的束缚存在——尽管他有神圣的光环,但他毕竟是一个凡人——不过我和其他人一样,对他成就中显然具有的无穷力量和远见卓识感到震惊。”
是的,我们总是将艺术家莎士比亚的伟大看得理所当然,当我们将他还原为凡人,会愈加理解那种伟大之所以为伟大。
莎士比亚的“直男”审美
似乎没有人质疑莎士比亚的审美。在《莎士比亚的自由》中,格林布拉特还分析了莎士比亚作品中那些关于美的主张。到底什么是美,莎士比亚的理解或许能给后人一些启发。
莎士比亚曾在《爱的徒劳》中借着主人公之口说:好鲍益大人,我的美貌虽然卑不足道,但也不需要你的谀辞渲染。美貌凭眼睛就能判断,不是商贩的利口所能任意抑扬。”在莎士比亚这里,比起华丽的辞藻,真诚的态度更为重要。
“平淡无奇是伊丽莎白时代的文化中人体之美的理想形式。在女王的许多肖像中,她的衣服和珠宝都被描绘得非常具体,但她的脸始终像一个苍白的、毫无表情的面具。”格林布拉特介绍。在那个时代,人们追求一种清澈无杂质的健康美,而生活在那个时代的莎士比亚对美却有另外的理解,比如他尤其强调绚丽的光彩。比如在《亨利六世》中他如是描写玛格莱特的美:“好似阳光抚弄着平滑的水面,折射回来的波光炫人眼目。”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他这样形容朱丽叶的美:“因为朱丽叶睡在这里,她的美貌使这一个墓窟变成一座充满光明的欢宴的华堂。”在格林布拉特看来,莎士比亚眼里的美有一种鲜明的亮丽感。
在莎士比亚的时代,皱纹和疤痕意味着丑陋。这或许是莎士比亚的一种局限,他没有从道义上重新审视皱纹和疤痕的来历,在他眼里,它们也并非美的存在。“即使是莎士比亚作品中唯一一位真正的女战士,贞德也为自己完美无瑕的美貌而自豪。”格林布拉特写道。
《亨利六世》中,贞德告诉太子她的美貌:“本来我生得黝黑,她却用圣洁的光辉注射在我身上,把我变成一个美好的女子,如您所见。”显然,莎士比亚认为,皮肤黝黑是不美的,而比白雪更皎洁、比石膏更光滑才是美的。
“但在莎士比亚的世界中,最丑陋的疤痕并不来自年龄或伤害,而是出生时就有的瑕疵。……一块显著的胎记既可以被理解为个人的不幸,也可以被理解为一个奇迹,一个即将到来的公共灾难的预兆。它可以被看作‘丢尽你母亲的脸’,因为它可能是由母亲在怀孕期间所做的、注视或梦见的事物造成的。”《仲夏夜之梦》中,对新婚夫妇的祝福中就包含新生儿不会有胎记这一项。
这或许是当时的医学知识有限所致,但在今天的读者看来,有这样的审美观点的莎士比亚有点像总是出现在社交网络段子里的“直男”一样。他们眼里的美永远是他们看到的美,跟皮肤、头发和衣服有关,忽略一眼看不到的内在道德,尽管它实际上重度参与了美的建设。